红楼一痴:《竹园》
当围墙下的荒地即将成为一片竹园的时候,我曾经作过许多美妙的联想。最好不要茂密,疏疏朗朗百许竿即可;最好有卵石小径,平平仄仄曲径通幽;最好有石桌一张,藤椅二三把;最好是暮春或是初夏的夜晚,有银钩悬挂天宇,云淡风轻,邀三两个茶友烹水品茗或谈文论道……
说是竹园,实际它还并不是“园”,但我已经习惯叫它竹园了。这一丛竹不是用来做建筑材料的水竹,它也不是印有泪痕的湘妃竹,更不是弥足珍贵的方竹,它是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麻竹。在南方,水竹以其高大峻拔与强大的生命力拉开了广阔的生长战线。风吹水竹的声音可用萧萧来形容,风吹水竹的绿浪可用碧波万顷来夸张。而麻竹,它习惯于生长在山脚或是水边,它萧疏俊朗地一丛一丛地生长。它并不高大但颀长风致,因此在我看来它更有情韵。晋代的竹林七贤聚会的竹林肯定是水竹密密的,他们志趣相投,相互仰慕,啸傲山林,写些痛快淋漓的诗文,或为民生,或为自己。
竹与七贤密切相关,除了可作点地理方面的牵强的解释之外,我相信只要稍懂中国文化的人就会知道,中国的文人对形而上的精神追求超过了任何一个异邦民族。传统的力量足以使一切不可能成为可能,成为铁的现实,也足以摧毁一切外来的先进的思想与哲学。但是,在中国,文人是最富有想像的,因而在传统之外又极富有浪漫的情怀,以致最终把浪漫也衍化成了传统。当文人选择了竹抑或当竹选择了文人,彼此之间就有了默契与对话。当一种对话以难以言传的姿态或方式在时间的长河里流淌千年,一种文化的基因就此铸成,并无限遗传。
中国的文人又是最知风情的,在风情之外他们追求高雅的审美需求。竹与梅兰菊并称“四君子”。梅以清逸幽冷的神韵留下了遗世独立孤高自诩的形象;兰一洗绮丽香泽之态,以清婉素淡的香气长葆本性之美给人一种“人不知而不愠”的君子风格。菊花兼有烈士与高士的双重品格,在中国文化里留下了凌烈清绝的赞誉。而竹,于风霜凌厉中坚守苍翠俨然的品格,更让诗人引为同道,因而中国文人的居室住宅中大多植有竹子。王子酞说:“何可一日无此君!”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朴实直白的语言,显示出那悠久的文化精神已深入士人骨髓。人固然难免于俗,正因为难免,历代文人才在雅俗之间徘徊。有真趣味才能有真品位,才会真脱俗。所以唯美的文人总是极力把脱俗当做一生的审美追求。竹是高雅的自然生命,它用劲节和中虚诠释着“脱俗”的哲理内蕴,文人没有不喜爱它的原因就在于此吧。
与竹保持一段距离是必要的,正如观看所有事物都需保持一段距离一样。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看山的人在看山,被看的山在看人。就这样在一种静谧的观望中,人与山在若即若离的相持中各自阐释着自然与生命的真谛。在我的哲学中,观望既是一种默契,更是一种阐释。我试图用自己的生命来解读这一丛稀稀疏疏的麻竹。喧闹是不足取的,悠闲也是不足取的,只有在心境开朗而宁静的时候,竹才会与你对话,才会把满腔的生命热情向你宣泄出来,把全部的生命内涵向你敞开来,像毫无保留的阳光。因此,与竹的对话,就是与自然的对话,就是与心灵的会晤;面对竹就是面对自己的身影与灵魂。
流连于这爿竹园,我感到造物主的伟大。竹以极其简陋的生存方式在自然之中恒久地蔓延,无法考证它来源于何时何地,因为它根本就不属于哪一个时代,也不属于哪一片地域,它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任何人企图以竹的名义来标榜傲世,最终都会败下阵来。有时想想,人其实是地球上最玩世不恭的物种,生造出许多本来毫无意义的名词,然后一连串地往自己的身上穿戴。西方的谚语讲得再形象不过了,“人类一犯错,上帝就发笑”。其实当每一个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发笑的不是上帝,应该是我们自己。当我们在滚滚红尘中穿梭,在拥挤的名利场中绞尽脑汁的时候,我们是否想过像竹一样地生存?
一根竹衍化成一丛一丛的竹林,生存的智慧就直露在眼前。“野蛮其体魄”方可“文明其精神”。竹以其强劲的蔓延势头在这个春天里展开了新一轮的破土抽笋,这片竹园给我的精神慰藉就不止是品茗赏月所得来的了。或许,我不再踏入它半步,永远持观望的姿态默守这一方宁静;或许,我真的占有它一席之地,于此学晋人长啸放歌。那么,我与竹园在隔与不隔之间彼此保持着各自的所有,让千年之后的人们在知道啼笑自己的时候重新认识竹园,认识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