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子颖:《白衣》
曾经很喜欢纳兰容若。对于我来说他就是完美的,和王维不一样的完美,但是同样让人沉陷。像饮水词,那样的深情让人无法不为之落泪,牵扯着人心里最温柔的隐痛。他的世界似乎总是雨,凄美,但是也凄冷,催人断肠的雨。
可是如果,如果有机会做一回唐风宋雨的梦,梦见古人,我想,我更愿意流落烟花巷陌,遇见柳七。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就像是我曾经很迷恋花满楼的,但是如果我可以是江湖中一个随便怎样的女子,我选择遇见陆小凤。毕竟,我不是容若的绝色表妹,不是沈宛,不是“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卢氏雨蝉,只能望着水中月镜中花一般的他,扼腕而叹。我触不到他深锁着的眉头,爱,怜,惜,痛,但是感觉好遥远。因此,还是让这个低吟葬花的男子化作一声叹息落在心底吧。
但是柳七不一样。柳永这个名字,叫起来太生疏。我总是觉得,如果他沉醉在秦淮风月里,我可以陪他一起醉,即使他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他是可以时时惦念着的白衣少年,可以亲切而散漫地叫他“柳七”。
白衣,是个极为珍重的词语,我一直这么认为。但是柳七,他属于这个词语,无疑。
千年来,柳词,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笔。没有锋芒毕露,像清秋透过窗棂斜斜洒下的月光和月光下疏疏淡淡的影子,从未浓墨重彩,但是让人永生难忘。况且,他妙解音律,自度新曲,一阕《戚氏》,一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甚至是“晓风残月”四字,都已让他当得起白衣卿相的雅号。但是在词曲之外,才是我想唤他作“白衣少年”的理由。
落寞,但是洒脱。就是浪子吧。
“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这一句点染出的江湖,正是我所爱的,如古龙笔下的江湖。与其说笔下,不如说心里更恰当些。古龙喜欢用宋词,许多是柳词,大概是因为浪子之间惺惺相惜吧。漂泊感和孤独感,在柳七的词和古龙的故事里都分外明显,那是一种骨子里的寂寞,浪子的寂寞。陌上云暮,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这样的意境适合浪子。不是泪。读柳词,总是能读出一分凄清。凄婉,但是清逸。他孤独,他感伤,但是在绮陌红楼里挥洒笔墨的时候,我相信,那一瞬间他遣去了寂寞。浪子在和朋友喝酒的时候,总会忘记漂泊的。所不同的是,柳七的朋友,是那些善解人意的歌女们。
柳七始终是孤寂的,他也是活在雨里的落寞书生,没有人真正懂得那一袭白衣掩盖了的落魄与疲倦。但是,他的世界里会有阳光淡淡的影子。“且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既然入仕无门,科场失意,不如醉倒在风月里吧,看歌台珠帘半卷,且舞且吟,也不枉此生了。所以柳七从此便真沉陷在那烟花之地了。他是堕落了,是琴棋书画诗酒花月了,却绝非纸醉金迷声色犬马。因为柳七的心,一直皎如明月,躺在迷离的红尘之外。
一直相信他与那些歌妓之间,是纯净无瑕的相知和相惜。无论怎样的女子,心灵深处都是柔弱的,都希望被怜惜,被疼爱,而妓女可以说是这世上最最不幸的女子,她们何不是如此。可是,平时有谁肯对她们付出哪怕一点点的关心?甚至,有几个人真心赞美过她们的美丽,记住了她们的名字?她们真心地爱柳七,那种爱,是纯真的钦慕和深深的感动。不是因为他才高绝世,而是因为,他不像俗世庸人一样鄙视她们,他肯平等地爱她们,他愿意听她们诉说身世的飘零、境遇的不幸,让她们把满心的悲苦一一倾泻,为她们填上一阕清词,款语温存地安慰她们,用婉转的曲缝合她们心里的伤口,不理会世俗的闲言碎语。这样的男子,世间能有几人?因为真诚,所以永久。柳七为她们写下的一阕阕动人的词令,穿越了千年的风霜,仍然染着淡淡的幽香,温柔地叫人落泪。已经不仅仅是浪子了,唯一可以形容的,只有白衣。
虽然她们只是些柔弱的女子,虽然她们不能完全懂得柳七的孤独,虽然浪子的寂寞几乎无人可解,但是这又如何?即便还活在雨里,只要还触得到就算是稀薄的温情,还懂悲喜,还会微笑,就已经够了。这便是连绵阴雨里难得的晴朗了。对生活失望,但不是绝望;相信宿命,但是不因此厌倦人生,更能对别人付出真情,这便是好的。
他在秦淮,在潇湘,在江南,在纸上,在词里,在歌里,在斜阳里,在凭栏处,在灯影里,在酒杯里,在琵琶声里,在醉意阑珊里,在衣香鬓影里,在城门深雨里,在烟水茫茫里,在草色烟光残照里,徘徊远望,低吟浅唱。
恍然间,才觉得已经过去了千年,诗卷都陈旧得泛黄了。而柳七,却依然是那个一袭白衣的翩翩少年,走在杨柳岸,且行且止,落寞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