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堤:《御书楼》
而在同一时期,国家正处于动荡之中。战祸连年,民不聊生,官学废弃,衣不蔽体的读书人沿着饥饿与寂寞的漫漫长途走进这样远离乱世的楼阁。冬天在外面埋伏,来自天堂的白雪在空中飞舞,寒冷无比。不管怎样,走进楼阁里的读书人有了一个暂避风寒的场所。他们吃着裹腹的粗食,拥着书,艰难而快乐地活下去,一天一天,战乱、寒冷渐走渐远,生命因为书而熬了过来。如今,这些曾经走进书楼的人早已离开人世,历史也已一代一代远去,留下来的只有这拓本上的一点痕迹,只能依稀地看到曾经存在过的事物的外表,通过它的尘埃掩蔽的斑斑墨迹,感受曾经有过的生气。
在无数太平的岁月,人们过着相对安逸的生活,这样的楼阁成了文化人的天堂,求知者在对书楼的仰望中度过他们精神追求的一生。向往文化的人,他们过着节俭的小心翼翼的生活,但却大把花钱修缮这座楼阁,捐购书籍和田产,维护着文化人对书的那一点固执的崇拜和奢侈的享受,品咂着书中的甘味,在不倦的劳作、沉浸、癫狂和痴迷中,获取文化的全部快乐和难言的苦涩。他们的生命因之而变得熠熠生辉,人格因之而博大深邃。这样的人其实用不着从周式、朱熹、张栻、王阳明、王夫之、曾国藩一路列下去,打开岳麓书院的花名册,随意将名字串掇起来就是一部千年文化史。
一座楼阁,因为书的缘故而聚散千年,是需要一种精神来支撑的。文化人怀着景仰的心情团聚在书楼周围,用汪洋恣肆的心机和智慧构思文化的鸿篇巨制。无论是楼阁的建设者,还是书籍的采购者、图书的管理者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书写其中的篇章。楼阁被岁月剥蚀了,倒塌了,书籍流失了,陈旧了,新的文化人又会让楼阁矗立起来,又会有人不远千里万里收拾失散的书籍,让残缺的事物变得不再残缺,让书籍重回息息相关的生活之中,让快乐重新建立在对书的阅读里。有时候,文化人也会利用社会权力来实现文化理想。通常是将皇帝搬出来。通过各种形式的游说,让皇帝直接派员将书送到院中,藉此推进藏书业的发展。从宋朝到清朝,皇帝7次送书,地方官员因此将书楼改名“御书楼”,让岳麓书院的藏品在皇帝的庇护下存活下去。封建人伦的社会,除非“逆贼”,谁敢毁坏朝廷赐品呢。然而,御书楼的历次被毁,恰恰是因为“逆贼”。被朝廷称为逆贼的人要推翻朝廷,自然要使用各种“革命”手段。重建工作是在新的朝政稳固之后,和风细雨将狼狈和孤伤吹散,与书籍对话的权力重新回到文化人手中,从而又一次出现建构的高峰。
苦难远去之后,御书楼仍然矗立着。在各种大型图书馆拔地而起而藏书量动辄以百万计的今天,御书楼显得有点单薄和孤绝,就像一个解脱命运苦难的人,无法炫耀他的膂力他的年轻。这座建于公元999年、公元1000年开馆的楼阁,到今天,存世已逾1000年之久,而这种历史是任何现代化的图书馆所无法比拟的。它的价值正在于它的古老,它的点点历史痕迹,它的整个生命所蕴含的是一种智慧之美,标示了人类在文化方面所能达到的深邃、完整以及对文化的惊人的韧性和不知疲倦的追求。
天已转黑。什么时候蜻蜓已飞走了,也许它已刺探到了所需要的信息。而我站在满楼的典籍中不愿归去。我在心底问自己,我是第几个出现在楼内的过客?一个为书而生的过客!
江堤:新乡土派代表诗人,散文作家。2003年7月21日因病溘然长逝。文章均选自江堤的《山间庭院》。谨以此纪念杰出的诗人和散文家江堤先生,感谢他为文化而献身的精神,感谢他为我们复活了古老的书院,给我们带来活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