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眸眉涅阿:《海吁》
踩在松软至近乎精致的沙滩上,此时海的喘息像乐曲中的柔板舒适而缓慢,粉饰着温柔与和谐。舒缓的涛声使我的神经微微颤动。海鸥袭过我们头顶上方的天空,转瞬而逝的一道白色像一小段装饰音。我转过头去,她的微笑满溢在我心里,甜蜜满溢在我心里。我不再在意我是否老去,也许我的生命真的进入了新的过程。
就这样,我们久久地坐在海滩上。海与自然的合奏起伏,究竟是谁能够设计出这样特定的秩序、严格的对位,还能使之显示出如此的自由?那似乎是圣乐,使墨蓝的天空中布满了天使们洁白的翅膀。又似乎是交响,海面摇曳着天空无际的倒影。或是舞步,我似乎看到秀丽的躯体在虚空中旋转。直至变成小夜曲,和煦的风抚爱她的面颊,泛起新鲜的微红。宁静的黄昏似一种旁若无人的吟唱。我的双瞳中晚霞在燃烧。太阳流逝、残缺,鲜血四溅,流云层层叠成贝多芬愤怒的头发。我的血在涌动,乐音旋转飞升,夜幕下落,想起柴科夫斯基阴惨忧郁的面容。夜渐沉,一种宽广的和声在我心中上升,上升,上升。
当我望向她时,我真的感到自己回到了年青时代,回想起那时我赤金般的头发和易起的冲动。我也感到不安,感到又从无我中回到了自我。“吾所以有患在吾有身”,这将是某事的开端。我感到我从自然中恢复了我溶解过的形体,走出万物,紧挨着我的姑娘。我渴切地欲知在潮水前她是否有相同的感受,甚至迫不及待地想掏出心中的一切与她分享,而不去理会万物的悲哀,更不去理会渔民们在身后对我们的指指点点。
我真的回到了自我,征服我的是美或是纯洁。我招回我的语言,对她说:“我是个音乐家!”就这样,我必须将那感受用音乐去表达,因为这感受是我的,而不再是整个自然的。那种冲动来得突然又迅猛,像海啸,甚至是漫波。蒙灰的“乐器之王”被我请出阁楼,擦得锃亮,在外表上重新获得了生机。我就要将心中的一切释放。
一张张纸上跳跃着手写的凌乱的蝌蚪般的音符,我为表达平静时的海设计了宽广而缓慢的广板,为那惊涛拍岸的景象准备了有特色的急板。由于只有一种乐器,我放弃了使用显露技巧的华彩乐段。在基调的转换上我也煞费苦心。夜静静的,月光倾泻一地,流畅而舒展。
我的姑娘斜倚在窗台上,背后是交接的天空与海洋,在月光下洋溢着莫名的轻微的骚动。丝丝明亮勾勒着她腰部的轮廓,柔软的弧度。她向我,向这间屋子投来微笑,我多么情愿用音乐将星星的光辉洒在她身上,这胜过在她身上缀满珠宝。
音乐源于远古自然中令人心动的声音。而一切需要的不只是时间。内心难以在手中把握,所以任何创作后留下的都总是遗憾。我试图通过深沉的触键和微妙的按压来达到那种效果,努力地使这台钢琴成为我的一部分。但我感到的只是无力的音符在居室中茫然地绕来绕去寻找它们的归宿,发出饥饿的声响。滑动的钢琴声伴随心的起伏却织不出无定的海浪,一连串的敲击后只留下无奈与感伤。自然的无数个声部细微得无法记录,音乐无法描述那种宏伟。漆黑的夜中海仍未停止喘息。而我只能叹息,无力回天。我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架在鼻梁上。我真的老了,又想起头发中的那些黄昏。甚至挣扎也是属于青年的,我只会默默接受。
天明时渔民们乘船向海的中央驶去。他们的衣服在棚前的竿子上三心二意地舞着。在他们面前我曾感到过幸福,但现在那种不想被理解与想被理解的冲突绞在我的心中,有我之境令人神伤。海的表情没有写在脸上,海面平静时也许内部在发生地震,燃烧着地中之火。苦思笼罩了我的天空,更被浮云涂上一层忧伤的情调,我恨这种情调。我的姑娘头发轻盈,向身后飘舞,应和海的气息。也许她更加理解海,也许她真是遭谪的人鱼公主,早已习惯在长满红藻的宫殿的雕栏间游动。我庆幸我们之间没有语言,不然她会嘲笑我的肤浅,尽管我的面容沉静而坚定,像个父亲。我心中的海凄凉而空虚。
无我时我是自然,有我时我便与自然远离。也许我内心中不过是对永不会脱去的神秘的一种永不停歇的迷恋,只是在一种表达的欲望中缠绕,欲罢不能,又怎能切实地感觉到心中究竟翻滚着怎样的乐音呢?海要撕碎温情,而她又把那狂暴的力量溶化。“海是一片空白”,我想起那首诗,思考的人总在独自地憔悴下去,也许风浪中的渔民对一切的无知与茫然才是一种幸福,总被我鄙弃的幸福呀,离我同样遥远。我面对着海,面对着无限。但当人回归自我时,无限只是虚无。
海洗涤着浮云的影象。如果一日一日的温室效应使海平面上升,海吞没了所有陆地,我即使创造出什么,那创造出的一切也将沦灭殆尽。我们走回我们的楼,背向大海,天空广阔。海仍然在不止息地运动着,那阵阵涛声像是海在发出长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