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娃:为了看看阳光 我来到这世上
多年以前,我曾在岳麓书院的大成殿回廊上,以文学青年的青涩面容和夸张声调,朗诵诗人巴尔蒙特的诗句:“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这世上。”那时候的自己可能想不到,对于这隽永诗句的理解,是在将近十年以后的今天,在一个远离象征传统中国的书院文化的温哥华。所以,理解往往是一种迟到的顿悟,取决于机缘与命运。
来温哥华之前,我就忧心忡忡。因为听说从九月开始,到明年的四月底将是漫长的雨季。在与导师通电话时,我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句:这天气太恐怖了。导师为安慰我,说温哥华的人活得好好的,也没见多少人因为雨季而自杀,有什么好恐怖的。不过,话虽如此,心里总有个疙瘩。当飞机抵达温哥华的上空,慢慢向下降落时,透过半圆形的机窗向外眺望,哪里是阴雨连绵,分明是骄阳似火呀。挂牵而忐忑的心情,迅速地被这北美的阳光一扫而尽。这里的蓝天,白云,大海,沙滩,芳草,繁花,茂树,一切的自然景物,都沉浸在绚烂而和煦的阳光之中。自然,突然不再是必须远离都市才能寻找的风景,而内在地构成了城市的生命,城市与大海就那么半推半就、欲说还休地融合在同一片天空下了。一个刚从北京过来的朋友说,刚来的时候碰上这里雨水弥漫,心情大坏。后来一日,久违的日光穿透阴霾,普照这个只有三百万人口的小城(在加拿大却是第三大城市),她随意地从租住的房间出走,沿着下坡的街道漫步,就不经意地邂逅了蔚蓝的大海,雪白的波涛,以及曾经在高中语文课本中读到过的海燕。陡然,那一刻,她就彻底地爱上了这个城市,爱上了这里的生活与风光。即使雨天,因为期待,也不再显得漫长。
九月的温哥华,是阳光灿烂的夏季的尾巴。我从上海抵达的时候,恰好就逮住了这个光明的尾巴。艳阳太俗,骄阳太烈,似乎只有用暖阳差可描述,那种在深邃的蓝空里,太阳光绵延而普照的感觉。刚来的那个周末,一个朋友开车载我去市区“走马观花”,也就是在车上浏览城市的外观,感受城市的质地。当时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正午时分,有那么多男男女女在大街上跑步。已经习惯了将跑步认定为早晨、傍晚或晚上的运动方式。朋友告诉我,因为中午的阳光让人觉得舒适,这里的人都喜欢在暖阳下运动,以跑步、划船、爬山等各种形式。每当这个时候,人们都像一群贪婪的孩子,在阳光与阴影交错的人世间的道路上,痴傻地感受着阳光的温暖。这时候就想起在上海时,一个加拿大朋友Dave告诉我,到了温哥华,如果遇到天晴,就应该马上stop working and enjoy sunshine。人们果然都是如此。包括温哥华的很多学校,每年都是从四月底放假,一直到九月初开课。暑假如此悠长,就是为了让学生们享受阳光,热爱生活,补充钙质,以为接下来的漫长雨季做一个心理和身体准备。
或许正因为此,在温哥华,在UBC,如果天气晴朗,随处可见在草地上的人们,或斜坐,或躺卧,或趴伏,姿势各异,情态不一,而内在的情调却大同小异,都似乎在感谢上天赐予这么好的阳光。《圣经》里上帝说光,于是就有了光。人却只能等待,不能命名,更无法创造奇迹,可人们很少抱怨,却是满怀感激。在雨季与夏季之间摇摆的温哥华,让这里的人们学会了享受生活与感恩自然。或许,这就是温哥华的节奏缓慢的原因之一吧。上周五,在连绵的阴雨之后,一个晴好的下午突如其来。似乎条件反射一样,几个朋友便相约出门走走。因其中一个刚来温哥华,于是就领着他来到天体海滩。这次让我见识了天体沙滩的真正含义。当我们几个在一个精致的角落停留,准备照相时,发觉不远处有人裸睡。仓皇离开,又碰见一个中年男性赤裸着身体,在近海的滩上怡然自得地漫步,目中无人的模样。大有中国古代魏晋名士如阮籍辈“适性逍遥,啸傲纵逸”之风。我们就从此处向另一边的海滩走去,结果碰到的裸体者更多,甚至不乏男女混裸在一起闲聊的。后来得知此实为温哥华人文与自然合一的一大景观。我们从其身旁经过,面色微红,“英雄气短”,他们却丝毫不觉得“尴尬”,忸怩,或回避,躲闪,反而是我们显得“格格不入”。最后,只能落荒而逃了,毕竟是中国人,传统文化的含蓄特性让我们永远也开放不到那一步。
回头想想,这也是人之常情,自然之理。在这么难期的晴日,在如此辽远的海边,温哥华人或许觉得身体仅仅是一副臭皮囊,需要在暖阳下晾晒,以扑灭灵魂中疯长的细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不欲,勿责于人欲之,也同样重要。突然没来由地就想起了《红楼梦》中一副对联: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既然如此,人世间种种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又何苦来哉?不如,就像巴尔蒙特所咏歌的那样,洗却尘埃,忘却俗谛,看看这人世间的阳光,用欣赏而非怨恨与悔恨的态度面对自然与人生?
丽娃:原名唐小兵,湖南大学原人文系新闻专业97级学生。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现在加拿大卑诗大学(UBC)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