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的较量——怀念我的父亲邓钧洪
因为心脏病引起大脑供血不足,导致大脑皮质细胞和神经坏死,我的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但他以惊人的冷静和毅力抗御着疾病,从未有过一刻的灰心丧气。
那时,我的作品刚刚在文学界形成一个热门话题,父亲住院了。我去医院看他,将这个喜讯告诉他,父亲激动不已,不停地说:“一代比一代强,一代胜过一代。”他叹了口气,又说:“爸爸是老了啊!我这一生,书读了不少,没有成什么大器,搞些乱七八糟的事浪费了时光,现在就看你们的了。你和晓芒(我的三哥,武汉大学年轻的博士生导师)是我的希望。”
我离开医院时,他又郑重其事地嘱咐,要我把所有的作品都给他,他要研究研究、评论评论,以后好向人作些介绍。因为他作为我的父亲,自认为最了解我的创作思路,别人想了解要比他费力,甚至要走弯路。
然而,我并没有把父亲的嘱咐当回事。不过,后来还是将我的中篇《黄泥街》交给了他。他果然仔细地读了,在上面划了很多记号,还在一张纸上写了几句评论。他的字全没有了往昔的飘逸和潇洒,歪歪扭扭,像小蝌蚪一样游晃着。看得出,写字对父亲来说,已是非常困难的事了。尽管他表达的是很古板的现实主义模式,但他患着病,又是这么个年纪,还能努力去读我那古怪晦涩的作品,说明他的确想尽可能了解我,了解我对人生的诠释,从精神上接近我,我很感动。
那一天,我在医院和他谈了好久好久。他不断地表示,看了我的作品,他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可惜老了,写不出来了。如果能写出来,会是相当精彩的评论。这种评论别人是写不出来的,因为他说对我所有的想法都清楚,只要读到我的句子,他马上就能体会到我的思想和感觉。末了,他把“你就是像我”的话,反复说了好几遍。我忽然觉得,我离父亲很远很远,却又很近很近,我仿佛听到了一种模糊的血缘的召唤。
看着眼前70多岁的父亲精神上的挣扎,我的眼里有了泪。当他努力进入我的感觉时,我也进入了他的感觉。我在心里责备着自己,觉得对父亲的生活太少了点做女儿的照顾,不能再只顾忙自己的事,一定要多来看看他,从精神上多给他一点安慰。
父亲从医院出来,大脑依然在缓慢地退化。冬天里,我陪着他,把小小的电暖器放在方桌下,在桌面罩上布毯,我和他面对面,一人坐一方,我写小说,他看报纸。父亲看的报纸总是《参考消息》,而且显得越来越吃力,一段短短的新闻读上一两个小时还读不完。有时读着读着,脑袋往下一沉,靠着桌面就打一会儿鼾,挣扎着醒来后再继续往下读。虽然力不从心,但他脑海里的逻辑性十分顽强,思维有条有理,总是能把国际和国内的大事分析得清清楚楚,而且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也许是几十年来他思维训练有素,即使大脑退化,感觉迟钝,那种钢一般的逻辑性依然伫立在混沌之中。我的写作效率总是很高,坐在父亲的对面写着写着,竟会产生这样的幻觉,觉得他体内的精神正通过特殊的亲缘管道进入我的大脑,使我的思绪愈加活跃不断上升……
病中的父亲极其向往着健康。他发明了一种美容操,洗脸时将温热的毛巾从下至上地擦,一边脸轮流擦五下,水凉了又加热水。擦的时候聚精会神,双目紧闭。这项运动大约要持续一小时,而且早晚各一次。除了美容操,他还发明了令套操,运动四肢和身体的各个部位,做起了姿势蹩脚的平衡运动。我们问他,为什么不学广播操?他自信地回答:“这比广播操好多了。”这套操也要做一个多小时,做的时候表情严肃,动作一丝不苟。这些事自然占去了许多时间,因而父亲的日子过得并不像一般退休老人那么松散。他越来越不相信自己会死,到后来简直对死的说法嗤之以鼻了。
“和疾病斗争,就像以前打仗。”他说。几个回合的胜利,几乎阻止了他那大脑的衰老。他做完美容操走出浴室,常常脸上泛红,人们说他“最多只能看60岁”,他总是开怀地笑着。
美容,做操,外加每星期用“杀烈癣霜”修一次脚,父亲的日常生活如时钟般准确。我们与父亲住在赐闲湖的那些年头,他这种有规有律的生活从来也没有改变过。在我的印象中,也从未听到父亲说过一句悲观失望的话,他总在筹划什么,期盼什么,实现什么。即使生命的岁月快流完了,他却还觉得是刚刚开始,还有发现不尽的新大陆,还有层出不穷的新感觉,满怀狂喜,满怀期待。谁能说这只是老年人的幻觉?谁能说自己比他更现实?在这种面对死神的无意识的抗争中,他表现得多么出色!
我又一次想到他对我说的:“你就是像我。”是的,我就是像他,血管里流着他给的血,他把自己的影子脱给了我。我也开始早上跑步了,不论刮风下雨。我才40岁,需要健康的体魄和旺盛的精力,去完成生命那种有意识的抗争,把生命—代一代地延续下去。
这一年,我完成了小说《痕》。小说中的死亡老人,带我走向更为广阔空灵的领域。我和父亲一同向死亡的老人展开了精彩的较量。
摘自《耒水乡音》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