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维:《碑刻》
还有一种解释,显得更加大气和宏阔。从“藏之名山”开解,话说民国晚清,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书院山长在深山老林,闭门造才,劝勉学生“窗外事毫不相干”,一味努力格物致知,苦练内功。看似迂腐的行为实则蕴含太多的苦心和辛酸。多少年后,在湖南尤其是岳麓书院培养出一大批中国的脊梁,屡次在这个国家危难之际,挽大厦于将倾后,才开始读懂,原来“藏”是为了“不藏”,暂时“不闻窗外事”,是为了“更好地改造窗外事”。从这副对联,显示出书院卓异的教育观。细心考量和研究,会发现那时的书院管理者,其构成是一道奇特的景观,他们都是从国家和社会的风口浪尖退下的行业顶尖人物,做了山长后,把一腔的热血和洞见,灌注到这片深山老林,犀利的思想锋芒,和中南数省选拔出来的、心智尚未发育完全的幼小心灵对接。把自己数十年对社会的观察,对民族将向何处去的理解,悄然地流注到这些冰冷的石头中,流淌到这些火热而稚嫩的心灵里。这是一种跨时代的启蒙,是一种非常规的沟通。试想,换一种方式,如果是父亲对儿子的教育,可能望子成龙、急于求成而流之于暂时功效;如果是政府官员对学生的教育,可能追求升学率,盲目攀比,造就又一批统治者的顺民;在这里,这座偏远的山上,一场前所未有的教育革命在进行、在试验。这座静静的庭院所推行的教育,有些异样,有些不动声色,却又太注重细节和习惯的培养和习得;这里的教育者,有些特殊,他们对中华民族有着清醒的期望,对未来有着深远的洞彻;他们把握到这个民族相当长时期内无力的原由。因为,他们恢弘地失落过,他们在权力和战争的角逐中失败了,他们自己因为年龄和身份已经不再可能亲身再造这个古老的国家,所以他们来到了深山老林,带着熔岩一样的热情,和一批资质和秉赋非同寻常的少年朝夕相处。试图,将自己未酬的志向,变相地在下一代身上实现。改造全国的所有人范围太大,牵涉面太广,有一种办法很好,通过这个半官方的民间教育机构,通过深入追溯到少年的教育阶段,培养一批社会精英来实现“未完成的任务”。所以,罗典来了,梁启超来了,宾步程来了, ——无数的社会精英把自己的角色,自觉转变为一名无权无势的教育家。这批理想主义者,为自己未展开的抱负,退隐山林。他们把期望寄托在几个少年身上,这是何等的悲壮和大舍。也许正是他们在仕途上的无所求,造就了彻底教育观的贯彻;也许正是他们在阅尽千帆之后,选择了一言不发。他们明白在一个民族的最低谷,教育的首要目的不是造就了一批纯粹的专门人才,而是培养一种大无畏似的人物,唤醒国人。在这一视角下,我们从新审视曾文正与毛泽东貌合神离的治军纪律。会发现这不是巧合,是继承,是湘水一贯的余波;重新思考陈天华和谭嗣同的前仆后继,会发现这不是偶然,是一个大教育观的宿命。他们的狞厉和卓异的行动,成为近代晚清一批卓绝教育者良苦用心的空谷回响。
值得庆幸的是,在岳麓,在南岳的尾巴上,历史不曾远去,这片土地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中国近300年的重大事件,很少没有打下这座书院的烙印。世间值得崇拜的只有二种人。一种是英雄,一种是圣人。圣人从小节出,英雄从时事出。细微的观察这个地方,我们发现英雄和圣人其实都是从小事做起。这也许是湖湘文化和岳麓书院应该重新挖掘和提倡的精髓。
谁说历史已经流逝,它可能就存在于某一碑刻,书院墙中的冷冷的石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