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几许:《庭院深深》
庭院深深,深几许?
书院的庭院,就像王维的画、李白的诗、李煜的词、朱熹的哲学、阿炳的音乐、王实甫的戏曲、曹雪芹的小说,超出了人类既有的思维语言范围,这种建筑空间的多维文化感应,轻易就使人回归到艺术哲学的世界,辐射古典的情趣。
岳麓书院庭院布局的活跃性,是很令人感叹的。中轴四进建筑形成四进庭院,两侧厢房,各成院子,连环往复,既相迎合,又各自独立,有一种戏剧化的照映。庭院的形制太多考究,构筑方式不像一篇《楚辞》,倒像一阙宋词。所有的空间,都异而复同,同而复异,不拘格式,有流动的节奏感和立体化的层次感,朦胧而富有弹性。徜徉其间,有电影蒙太奇的味道。书院五代、宋以前的建筑实物存者渐少,岳麓书院的建筑布局大体在南宋时初现雏形,明代定型,所以现存的庭院,是宋明风格的庭院。古人观院子用八个字来总括:“春容”、“夏气”、“秋情”、“冬骨”。这些观景的方法,多半和人的心意相通,与宋明理学的修养方法近似。以“气”和“骨”而论,其大要必先存在于人的内心,才能在景物中感悟出来。相传宋代理学家程颢读书的庭院杂草丛生,有人劝他清除,他却执意不肯,并辩说要借此“见造物生意”。可见,有“气”与“骨”的人即便从杂草的身上也能看出其气与骨的存在。
说这里的庭院是清畅而丽质的大家闺秀,大概不会有人妒忌。它的“大”,表现在气道上。其气韵耐人咀嚼,意象繁芜而没有雍塞感,想要把这种意象翻译成大家都能明了的通俗,似乎不可能,如同张栻朱熹的理学,注定只有少数人能欣赏它,大部分人只是看点外观而已,因此真正能欣赏这些庭院的,恐怕只有少数知音。一座庭院,如果没有人去欣赏它,再好的格调都将流逝掉。读古典悲剧,常见大家小姐,因家道中落而流落青楼,被俗粉所盖,甚为叹息,直到遇到新知,被人宠爱,才又显示她的丽质来,其本质的美才得以张扬,所以,一座庭院,要想它风景永驻,需要时间的长久关怀,需要在万千的坎坷中寻求不朽的知遇,需要贤人和文化的万千宠爱。这点道理其实大家都懂。
在“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大门前,南北两向为镂窗围墙,赫曦台的正面对着山门,地面全是几百年前的条石,每逢朔日与望日,或是春祭秋祭,或是山长乡贤的生诞大典,或是开馆、闭馆,生旦净末丑便在生徒的喝彩中粉墨登场,赫曦台上台下,演戏的和看戏的都是几百年前的人,戏中的事则又远了几百上千年。
大门、二门、讲堂之间的两个院子面积不大,俱为方形,分别只有百来平米。地上铺着片石,中间是宋明时期的石板古道,一尘不染的样子。教学斋和半学斋分别在南向和北向,各有花格木窗对着。北侧开一侧门,东向大门开一孔,西向大门开三孔。所有的门板一律青亮漆黑,白墙青瓦,檐上寄生着杂草,幽静而有年份。但这里却是庭院的文化核心,从朱熹、王阳明的“会讲”,到余秋雨、余光中、黄永玉、金庸的“千年论坛”,一次次的精神盛宴在这里上演,智者的天籁之音通过电波“吹皱”文化的春水,波荡向天外。
穿过讲堂的《重修岳麓书院记》,展现的似乎又是另外一个世界。藏书楼,极其恢宏;汲泉亭与拟兰亭,十分精致。穿透窗棂的阳光似乎要从那些发黄的字卷中寻找着什么。犹如一对砚池的两块清澈水面上,不少鲤鱼也会自由地摆弄红色披甲,只不过它们似乎更愿意从游客手中觅食,而忘记了跃龙门。
岳麓山清风峡的泉水在百泉轩汇合,“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泉水让读书人有了悟性,有了灵气,于是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演绎了大泽深山龙虎气。不少学生都喜欢在这后花园中晨读,说不定在某个初春的早晨,会碰到因为流连忘返吟诵宋词的朱熹。
院子里古树苍翠,一般的树木,年龄都在一二百岁以上。一些树龄与建筑的年龄不相伯仲。树围粗大,华盖擎天,抬头仰望,只见密密麻麻的枝桠,不见太阳。整个院子浓荫蓊郁,清凉爽人,坐拥其中,如同身处溶洞一般。“槐花黄,举子忙”,槐树和桑树也不少。而院子里桂花树在每年的金秋都会让整个校园来一次“香浴”,当然,当初“蟾宫折桂”的初衷似乎已很少人记起来。院子里还有一株摩天的皂夹,每年夏季都从天空撒些淡绿色的花米下来,将庭院铺成花毯。而银杏,每年秋季都会将漫天的金色赐给人间。庭院笼罩在一种高贵的色泽里,四围的建筑仿佛被天神重新雕刻油漆了一番,非人力所能为。
深几许:湖南大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