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堤:《轩》
人、建筑、溪泉三者同处于一种朦胧状态。诗歌中有朦胧诗,不知建筑能否说朦胧的建筑。
在历史的某些时刻,文化人固守在这种朦胧里,将美丽的灵魂安放在溪泉竹石之间,为一些学理而穷其心力,体验文化中流泉恬噪、藤葛依依、书巷深寂的情调,灰墙青瓦、红柱花窗在碧泉沼池中清丽得不留一点余地,那时候文化人的生存状态,溪泉一定是看得很透澈。文化人从经过修茸的书窗下抬起头来,隔着疏疏的花栏,也将流水看得清楚。“流泉清自泻,触石短长鸣,穷年竹根底,和我读书声。”(张栻《石濑》)流水知这读书人的用意,叼着一瓣书声就到园中转悠去了。至于那池塘,还睁着大眼睛望着那个穿道袍的人,沉重的书本消解了他的诗意,好久才将一种古老的启示悟出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有经验的读书人一有诗句就记在纸上,这读书人却很痴傻,缄默着用树枝写在水上,池塘自然欢愉,800年以后,见到游人,还能听到入池的流水朗诵这首诗歌。流水的精粹和文化人的迷醉在这样的时候是合二为一的。
在历史的另一些时候,文化人已远离这里,短暂的生命已经终结,文化呈现断层,历史走到半途已穷困潦倒,寒风将四壁的温暖吹散殆尽,溪泉在断壁残垣之间跟人作隔世之别,文化的风雅全被绞杀。这样的时候,溪泉虽然仍在冷冷奔涌,但它们的内心充满忧郁,好像回到了悲剧状态。冬季日久不去,曾经缭绕不熄的歌声因为冥顽的坚冰而变得抽搐,如同幢幢的鬼影在天地之间游走。可怜轩舍与溪泉还在固执地等待旧日的人归来。
在漫长的时空中,人的足迹就像一条麻石古道,由一块一块的石板链接而成,什么地方的一块石板碎裂了,残缺便出现了,所以人类的历史是残缺的历史。而溪泉却不一样,像时间的河流,不断向前向前,风华不会被流水冲走,以它永动不息的脉搏来探测一座轩的文化史,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以人类现有的能力,大概永远也分析不出来。
许多时候,我希望自己像一条溪流那样平铺在白泉轩的前后,构成整座建筑的一个细节,与那些飞檐、瓦垱、花窗、门扇乃至砖石起着同等的作用,太阳将它的光辉平等地洒在每一个构件上面,将时间和文化点亮。我可以绕到窗前,看那些读书人朗朗轻吟,在每一个三更遥观夜读的灯火,在每一个五更监视闻鸡起舞的学子课读,我有足够的技巧使自己生活得充盈舒展、温馨浪漫。
我是一条幸福的小溪流。
我像梦一样飘摇。
现在是夜晚吧。人睡熟了,庭院睡熟了,地上的百草和天上的星斗都睡熟了,书闭合了,溪流的轻响使大地显得更加沉静,轩舍没有一点声响,桌上的宣纸、砚池和狼毫无声地书写万物的鼾声,那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已融入文化,是文化最恬静的一部分。
在万物酣睡的夜晚,有一条溪流静静流淌,将它的谐趣、灵气、真情奉送给夜晚,在晨曦来临之前,像一条夜犬一样注视着世界,守护文化的万顷田畴,它的忠诚是这座庭院财产的一分子,是文化的一分子,是轩舍万年耸峙的原由。这条溪流的灵魂来自文化,最终将融入文化,作为另一种建筑的构件,打造成一切文化的灵魂。
江堤:新乡土派代表诗人,散文作家。2003年7月21日因病溘然长逝。文章均选自江堤的《山间庭院》。谨以此纪念杰出的诗人和散文家江堤先生,感谢他为文化而献身的精神,感谢他为我们复活了古老的书院,给我们带来活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