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堤:《台》
那天,在岳麓山下的一个古镇里,风雨凄凄,所有的历史什么也没说,雨来自下午四点,来自岳麓书院,来自南宋的岳麓山,争先恐后,左顾右盼,一副出境旅游的样子。最现代化的商业广场,瞪着凄惶的大眼,不敢妄评逍遥的风雨。日光愕然地向山顶飞逝,野蛮的四轮狂想着投向黄昏,300.8米的岳麓赫曦峰,一个仰冲就被逮住。
我坐在矗立在广场边的巨大金属外壳前写作,体会着背后橱窗里穿时装的塑料女郎在南宋的黄昏里的模样,两个青年飞旋而有畜欲的初吻固定在一架青铜雕塑上,微微颤动的身体,让我感到风雨的柔软和时代的慵靡。这样的场景中,纵横绵亘的岳麓山仿若一匹烟雨凄迷的神驹,在骠悍异常的云空中浪漫而夸张地飞翔,雨抢在夜之前先将它的尾巴抓住。
而我只能眺望。我复古的思想穿过亢奋的雨层,一下子就望到了南宋的赫曦台,摇滚和现代流行音乐在南宋还没有出现。下午四点,朱熹和张栻站在台沿,脱掉道袍啸吟舞蹈,依稀有现代之风向他们吹去,落日乘着汽车停留在他们的脚下,云之鸟怡然地落在他们的背后,现代化的长沙隔着800年的时空,以21世纪的高速向他们的怀中猛扑。
长沙人对岳麓山的瞭望始于朱熹时代,那时候朱熹张栻是文化的前卫人物,他们在岳麓山讲学,在岳麓山的鼾声里入睡,在美丽而愁人的早晨登山。山野起伏,千峰矗翠,在山色天光交接的黎明,静观朝暾的野趣,那是夜莺归息,诗兴蒙发,晨鸟喧腾的秋季,寒烟的苍翠柔情依稀,朝暾有情,在盛宴的红霞中,将他们揽拥入怀,并在即将拉开的白天的幕前与他们高谈阔论。那样的年月,赫曦台该是石破天惊的,日出的光芒长久地敲打城市,所有的荒凉都改变了颜色,大街小巷到处舞蹈着蓬勃的文化精神,赫曦台像一幅米芾的潇湘远景图挂在心灵的亮窗上。这样的文化的亮窗,后来什么时候消失,无从考证。南宋过后,我的叙述便不再有诗意了。
岳麓山顶的赫曦台,原建于1167年(乾道三年),所谓赫曦,是日出时的景观,相传张栻筑台,朱熹题额,台的作用主要用于观日出和眺览长沙景色。从建筑上去细究当时的台的形制,似乎不可能,因为时间将它剥蚀得只剩下历史,凌空欲飞的诗性已经无影无踪。岳麓书院内有台,亦名“赫曦”,此台建于1790年(乾隆五十年),原名前台,1821年(道光元年)改成今名,所以此台非彼台。有趣的是,人们在雕镂文化的时候,常常沉缅于历史,渴望从时空的深处寻找某种精妙无懈的契合,因此这现存台阁在经过无限追溯之后,也就跟南宋有了联系,地方志干脆将两者捆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