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堤:《台》
现存赫曦台的形制是戏台,平面呈“凸”字形,石台高1.5米,台缘有低矮而细巧的花格栏杆,用来防护演员。拐角处的望柱雕有石象、石狮,雕工精湛,形态空灵,好像在捕捉《诗经》中的风声,有一种古拙而朦胧的柔情。台上天花板布满木刻,天花藻井为太极图,朱熹、张栻《登赫曦台联句》诗刻“泛舟长沙渚,振策湘山岑。烟云眇变幻,宇宙穷高深。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寄言尘中客,苍茫谁能寻”环绕太极图,再外一周是蝙蝠雕刻。天花为蝙蝠和寿字图,有浓郁的民间情调。石台正面左右及背面正中有台阶,台前为石柱,余皆为木柱,柱上挂有楹联。两侧为女儿墙,前部为单檐歇山顶,后部为硬山卷棚,上覆青瓦,脊背为空花琉璃,女儿墙东西向断面有戏剧堆塑;北向内侧有“福”字,南向内侧有“寿”字,大字草书,高达1.3米。有关两个字的秘诀,只有写这字的人清楚,余皆为传说。
乾隆以后,书院祭祀活动及文化活动渐渐增多,戏剧表演是这些活动的保留节目,演出的目的一方面是娱神,一方面是活跃气氛,在礼乐教化中宣扬庭院的道德。当然戏剧进入书院也对传统的教育方式产生了冲击,尤其到了清末,这种冲击夹杂西乐,朗朗书声中也就多了舞曲的声音。
对于曲艺进入书院,近代教育家有什么看法?缺乏足够的资料分析。百年以前的人们大都面临一个共同的困境:如何摆脱传统教育的低迷,在保持个性的同时,真正融入时代生活。现在看来,当时的人们并未找到一个两全其美解决的方法,这是颇为遗憾的。
我在通程广场撰写这则短文的中间,花了半小时读美国心理医生斯宾塞?约翰逊写的《谁动了我的奶酪?》的小册子,那是一本极其简单的书,一则非常短小的寓言故事,为这个时代打开了一个解决危机的新视角,提供了一个面对变故的新方法:“朝新的方向前进,你会发现新的奶酪。”“越早放弃旧的奶酪,你就会越早发现新的奶酪。”按这些简单的指示向前寻找,也许真的可以找到新的奶酪,但新奶酪是否一定比旧的奶酪好,这是值得研究的。我始终认为,在传统中求变,在变中保留传统是最好的结局,新的教育一定要建立在对旧的教育的颠覆上,其代价未免太大,而这种颠覆所带来的恶果,今天已经看得很清楚。
对于我来说,赫曦台是一种有灵魂的物体,它的文化意义超出了一般文物的承载能力,朱张所望到的日出,已在嵯峨的石墓里化成了厉鬼,葬他们的风雨数百年都没有停止。朱张之后,历史也曾敏感地骚响,但地方志不再有著名的文化人登山观日的记录,明代王阳明曾到书院讲学,人马到长沙城中就已诗情萌动:“隔江岳麓悬情久,雷雨潇湘日夜来。安得轻风扫微霭,振衣直上赫曦台。”(《望赫曦台》)等到了院中,激情已早泄,再也没有精神在早晨四点起床登山。因此,从《王阳明全集》中,也就找不到观日的片言只语。好在《王阳明全集》中没有登山观日的记载,并不等于他就真的没观过日出,况且,那个年代,王阳明本身就是太阳之子,儒雅的才情奔放出风花雪月的异香,红日从他的内心穿过,赫曦台在王阳明的心中,也在文化人的心中。然而,我这种解说仍不免牵强,缺乏史料旁证。
有一年,王阳明忌日,我站在赫曦台唱歌,歌名好像叫《一剪梅》,旧日的霞光在歌声中飘落,埋在太阳中最模糊的部分在梅花中辛酸地摇动,每一个历史的早晨寂静无比,手执经卷、长衫垂地的古人面对圣贤,神情呆板,生活中的浪漫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候,我真希望古人能重新站到这台上来,哪怕扭扭屁股跺跺脚也好。
然而,古人已经不可能醒来。在金榜题名或者名落孙山的两种结局中合上了或浪漫或暗淡的一生,独留我在此歌唱。记得那天我唱得很投入,感动了伴奏的晨鸟。太阳因为埋伏在台下偷听,很晚才升上天空。太阳对我说:“在未来的日子里,你要把自己的歌唱好!”我很愉快地答应了,我原本以为这个要求很低,现在想起来,那是太阳对我的最高要求!唱好一首歌,要用一生的时间!
江堤:新乡土派代表诗人,散文作家。2003年7月21日因病溘然长逝。文章均选自江堤的《山间庭院》。谨以此纪念杰出的诗人和散文家江堤先生,感谢他为文化而献身的精神,感谢他为我们复活了古老的书院,给我们带来活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