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易散琉璃脆”——读江堤遗著《瓦片》
唐代有一位少女苏简简,天姿国色而兼蕙质兰心,可是天不假年,只有十三岁即告夭亡。多愁多感的诗人白居易为她写了一首《简简吟》,在具体的描绘歌吟之后,诗的结尾上升到人生哲理与普遍情境的高度,出之以令人惊心的警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不意千年之后,当友人江堤的文化散文专集《瓦片》飞落到我的手中之时,竟是他心血已冷而文字犹热的遗著。江堤刚过不惑之年,前面本来还有许多美好的人生风景。然而,真正彩云易散,从此皓月难逢,生命本如脆弱的琉璃,脆琉璃啊又不幸过早地落地粉碎!
江堤毕竟是可以自慰并自豪的。他在人间来去虽然过于匆匆,但却没有像许多人那样苟活于人世。他出身于大学工科,但却成了一位学术有专攻的文物专家,一位诗文并擅的优秀作家。他本来以诗鸣世而且名世,近几年前诗兴让位于文潮,文思汹涌出《诗说岳麓书院》、《山间庭院》、《书院中国》等文化散文著作,而长沙晚报未竟全功的专栏“诗说湖湘”以及他未能亲睹的这部《瓦片》,就是他一江春水的最后的潮头,生命的最终的绝唱。
有的人一辈子与诗文为伍,但始终未能从“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平庸的谷底飞升,形成自己峻然独立卓尔不群的特色与风格,为文学事业作出独至的因而才是真正有价值的贡献。江堤的散文,是专题散文,是文化专题散文,是大文化中偏于地域性文物领域的专题散文。他将学者的专识、智者的沉思与诗者的浪漫三合为一,调出了不与他人雷同而色香味独具一格的鸡尾酒。在中国当代散文特别是文化散文的宴会厅中,他的自创品牌的美酒应该有自己的位置,至少,秉公而书的湖南当代文学史将来不会也不应该将它遗忘。
《瓦片》这部专集就是如此。它的题材,大都是国内的书院如长沙的岳麓书院江西的白鹿洞书院这些昔日作育英才的弦歌圣地,或是王夫之的“湘西草堂”和梁启超、谭嗣同的“时务轩”这种具有特殊时代文化内蕴的历史遗存。有的题材有人曾经写过,但江堤作了他自己的发现与表现,如《千年庭院》,如《暮色苍茫》,有的则完全是他的慧眼独照,如《长沙废墟》,如《绝途》,如《瓦片》,如《梧桐》。除了题材的探索性与开创性,丰富与拓新了文化散文表现的领域,江堤还入乎其内而出乎其外,既于室内案头深研细究那些浩繁厚重的文化历史积淀,同时,又对描述对象作形而下的实地考察和形而上的理性思考,力求将感性与知性、当下的临场感与久远的穿透力、文化的历史烟云与个人的生命感悟交融在一起,使难免枯燥的文化史料蜕变升华为表情生动的当代文学。如开卷的《湘西草堂》,写王夫之晚年于衡山所筑的居室兼书堂,既有明清易代之际苍凉悲壮的时代背景,也有王夫之万山如墨一灯红的个人生命历程,既有对先贤风范的当下意义与现代价值的沉思,也有作者由少及长对故乡这一圣地多次来游的感情体验。“对王夫之来说,读书写作才是生存的主体,才能让文化生命从精神崩溃的边缘回到命运的舞台上来,在文化的实践中,找到空前绝后的王者风范”,“我在外面工作了20年,灵魂在红尘的鞭笞中凄嚎,如果没有王夫之,我可能早已举手投诚”,昔日之思,今日之感,这种古人与今人灵魂交会时互放的光亮,照明了江堤的全书。不仅如此,江堤本色是诗人,虽然摇身一变而成了散文作家,但形迹仍然可疑,他的文化散文仍不脱诗的气质与才情,这样,他的作品就具有美文的素质,有的简直就是美文。“一朵野花在落日时分造了一个生动的句子”,屈原“他就像一棵树,以天空作背景,不仰望他都不可能”,“有这样一座庭院存在,心中便有了一朵莲花,多了一块净土”,像这种散文与诗所举行的婚礼,当然令人心旌摇荡。
如果天增岁月,江堤散文的成就当更大有可观,而且将远出于诗之上。重病的他不时深感死神的威胁,而以加速甚至超速的写作与死亡拔河。他生前虽喜欢“瓦片”,但他的生命却终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捧读遗书,人天永隔,我只能扼腕叹息:啊,一去不回斯文长在的江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