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娃:《秋水凤凰》
循着从文先生温情脉脉的文字,在一个秋雨缠绵的黄昏,我终于触摸到边城凤凰的魂灵,一种源自心灵深处与这江南小镇碰撞的温暖与疼痛,几乎让我泪流满面。
行在沱江边的青石板街上,听任雨水顺着伞檐清脆地坠落,我贪婪得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呼吸着石板街缝长长短短的历史遗韵,呼吸着千百年来在这块土地上发生的故事酵发的气味,街的一边是颓败的古木房舍,不时可见“祠堂”、“庙”之类字眼。一条街就是一段历史文本,也许用心才能读解每一块青石板背后负载的叹息与欢欣。如果说青石板街是小镇这勇武有力汉子的臂膀,那么沱江便宛然如清新可人的女子恬静地舒展在他的臂弯里,不时在水阔浪急的拐弯处打一两个苍白可爱的哈欠,让人顿生无穷的怜惜之情。秋水滥觞,沱江却仍旧不急不躁,宽厚地吸纳秋雨,裹挟着浪花,撞击着礁岩,沿着亘古的河道向下游流逝。孤独的水车偏立一隅,吱嘎吱嘎地哼唱陈年的老歌,岁月在它的躯体上刻满了伤痕,也倾注了回忆,可惜如今它仅仅是沱江边一挂无所用心的风景。相对于沱江上气势恢宏古色古香的虹桥,我更喜欢随意横在江面上的便桥,它仅仅是几根树干捆缚而就,出奇的简洁与粗糙。在雨水丰盈的秋夜,没有比独自徜徉在这木桥上更浪漫惬意的事情了。令人遗憾的是沱江的跳岩已不复存在了,据说原本在江里有一条用石头铺就的路,石头高矮不平并且相隔很远。当地民俗相信新郎须背着心爱的新娘勇敢地从江的一头跨步跳岩过往对面,才能够今生今世永结同心。多美丽的寓言呵,却伴随着那些被毁弃的跳岩沉落江心付诸东流了。
自然,沱江两岸的吊脚楼才是独具风情的。或粗放或细致的圆木错落在江水里,初看似乎柔弱而不堪时间的折磨,却恰恰是它们经年累月地撑持着依水而建的吊脚楼群。青瓦上照例升腾着苍茫的雾霭,风雨飘摇中这些历经变迁而存留的吊脚楼依旧傻傻地站在江岸,敞开灰黯而粗鄙的窗棂,将痴痴的眼神付与江面上随风而逝的乌蓬船,付与曾经如许的喧哗与欢歌。红灯笼依旧是次弟开放在小桥流水人家的廊柱边,不过是因些许或深长的落寞而黯淡了色泽。依稀可见窗户背后人影浮动,继续演泽着小人物的离合悲欢。各色的服饰因棒锤的敲击,沱江水的浸润鲜活而灵动,兀自张扬在晚近的昏黄中。沱江清流不舍昼夜,任性地冲刷这些古旧的建筑。再也听不到从文先生笔下的吆喝与对歌,再也看不到他所描绘的情深意浓的场景。在如今的人世间,谁还会像水手牛保一样为一个偶然相识的风尘女子单纯地欢喜或哀愁呢?那些恣肆的风情,那些温热的情怀,那些怨艾而幽深的眼眸,那些粗犷而笨拙的浆橹声都与世浮沉烟消云散了。谁还会像茶峒辰河边的翠翠空守渡船期冀着傩送的出现一任内心交织着苦痛与焦灼?也许他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为了这“也许”,她竟然无悔地用一生去守候与张望。
沱江两岸的吊脚楼群也好,古老水车也好,也还只是在诉说一种浅淡而迷离的忧伤,而雄浑、苍老的古城墙却以被湮灭的辉煌悲壮地呼喊。相对于前者的瘦弱与柔和,古城墙则坚硬而粗野,自信地绵延并护卫着这座历来为兵家必争之要塞。北门城楼的城门已很破落,粗浅不一地丛生许多青苔,却仍可窥见它的沉稳与厚重,城墙照旧是飞檐勾角,照旧是一些充满图腾意味的图案与纹饰。可以想见若干年前为了这城门的攻与守,多少年青人的鲜血与生命凝固在此化归尘埃。浓烈的硝烟,摇摇晃晃的云梯,滚落的石头,呐喊与哀鸣,青春与死亡,陷落与永恒,熔铸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历史风云堆积在这块土地上经久不散。漫步在苍黄而冷清的城墙上,体会着历史擦肩而过的伤痛,聆听着沱江水浪击石的沉闷而顽强的回声,我终于顿悟了“天地玄黄”的深切涵义。
黄永玉在从文先生的墓地题写了一块石碑:“一个战士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这也许是对一生崇尚清淡却性格坚强的从文先生最传神的概括。从文先生的墓陵仅仅是一块浑然天成的取自听涛山的巨石,正面刻镌着从文先生的格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理解‘人’。”善哉斯言,从文先生倾注笔墨正是为了营建一个人性的世界,那些属于湘西也属于世界的风土人情在他的笔下精致而充满丰盈的细节,人与历史与自然与命运就那么难舍难分地交融在一起,幻化成一曲历久弥新悦人耳目的民谣。从文先生纤弱而细腻的情致,粗蛮而执着的性情,以及一颗悲悯达观的心,或许恰恰可以从凤凰古城在这秋水浸淫下线条和色彩的硬朗与柔丽、粗放与纤细的奇怪统一中觅寻到一个解读的线索吧。
丽娃:湖南大学原人文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