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叶:《久久》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林叶
摘要:她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坐上了火车,绿皮的正逐渐被淘汰的那种低等列车。…

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不知不觉他的青丝染上了白霜,曾经白皙光滑的皮肤变得黧黑粗糙,他变成了一个不太地道的庄稼人,身上散发出土地独特的味道,一种混杂着泥巴、草木气息和阳光雨水的味道。

他终于不再向她幼儿园的老师借二胡拉了。

大概真的是没有钱,懂事后想起这件父亲抱憾终生的事,她宁愿相信是贫穷,埋没掉了父亲的才华,而不是千百年来人们“养儿防老”的传统观念。那时候爷爷是全家唯一的壮劳动力,儿女成群,妻子体弱多病,在生产队主要靠他挣工分养家。

她在心里怜惜父亲,当她看见他颓废潦倒地坐在火炉旁,喝着酒,抽着烟,头发又长又乱,衣服由于沾满油污与灰垢,变成黑乎乎地,邋遢。他的目光浑浊,神色委顿。四十出头,他已经老了。

很难再把他同那个过去众人眼里文质彬彬、即懂礼貌又讲卫生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了,他亦不再是那个把她举得高高的用胡子扎她脸的年轻神气的父亲。

她的心剧烈地抽痛起来。

久久,你一定要出人头地,跳出农门。只要你攒劲读书,我就是卖了房子也愿意。

他的声音哀伤无力,他像是拼尽了全身力气说出了这句话。眼泪落了下来,父亲的眼泪,一个男人的眼泪,落了下来。

她很想像当初他溺爱她那样抱住他,揩掉那她第一次见到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的眼泪,她要安慰他,接过他背上的重担,爱他。然而她无能无力。她只能说,嗯。她依旧只能依附在他身上,吸着他的心血长大。

那年冬天的雪,好冷,好大,一共下了三场。

她想起。夜深了,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有些刺冷,她坐的这趟车没有空调,便宜,她图它的便宜。

下意识地,她把思绪扯远了,不让自己想起那些至今依然叫人伤心欲绝的事情。
  
  童年时的冬天,比现在冷,然而那冷里面有一种无忧无虑的天真的温情。

每到下雪,屋檐上就会挂满大小不一的冰吊子。她和伙伴们拿着竹竿或者棍子把它敲下来,捡上一截放进嘴里,冷到嘴巴发麻。她却觉得快乐无比。

玩累了时候,她钻进爷爷屋里,他们生着四方形砖砌的炉子,一面靠墙,三面放着凳子,大家团坐着,膝盖上盖一床破棉衣做的小被子,暖烘烘的。

爷爷喜欢在这样的时候讲故事给她听。

穆桂英和程咬金的故事她听得最多,到后来她只记得穆桂英是杨家将里面的,而程咬金,她只晓得他是打不死的。惟独爷爷自己的那些故事,她记忆犹新。

松花江很远,她知道,到底有多远,她那时并不清楚。爷爷在那里当兵打仗,还是民国时期。

他说,冬天没有粮食吃的时候,从地窖里拿出贮存的大白菜,一棵一棵生吃,又脆又甜。他还说那个地方冬天出门不戴帽子耳朵就会冻坏,揩鼻涕的时候,一不小心鼻子就会被揩掉呢。

她向往遥远的地方的梦想,从第一次听父亲说火车的故事起就萌芽了,那些故事在她小小的脑袋里,只有遥远的地方才会发生,它们神奇而美妙。而爷爷的故事则继续浇灌着她心里的嫩芽。

那些冬天在爷爷的故事中变得很美很暖。爷爷家的火炉中间,搁着薄薄的圆锑盖,上面打了一个小孔,为的是给煤火透气。这是爷爷发明的办法,他用这个办法来节约煤球。

很久以后,二爷爷坐在爷爷常年坐的那个位置上,他是爷爷的二弟,他点着烟,讲叙并感叹着他大哥的一生。

他说他大哥苦了一辈子,到老了才享了一点点清福。苦哇,一生当过两次兵,辗转中国二十几个省,枪林弹雨,九死一生。最长的一次战役在东北,和日本鬼子拼,打了四十几天,十几万人马最后只剩下了几百人,他们全身浮肿,几乎虚脱,全靠打了几天的银针才把从战场上捡来的命保住。他大哥就是其中一个,那时候他已经是级别不小的军官,他人能干,字写得好,又是当年的老初中生,在国民党部队里很受赏识,正要被提拔上去。他却心向共产党,没过多久便借机投降到共产党那边去了。

几乎是一出戏剧中的一幕。爷爷刚投降到共产党的队伍里去了之后的第一仗,和国民党军队打,战败被俘,他又回到了国名党部队里。再打仗,共产党赢了,爷爷再次被俘,因为有了之前的那回事,共产党怀疑爷爷是国名党派过去的卧底,即使不是,也是共产党里的叛徒。他面临着被立即枪毙的命运。

三爷爷说,那时候,只要一个不小心,也就没有你的爷爷了。他是怎么活着回来的呢?他把情况向共产党说了个明白,共产党谅他有心向党,以叛徒的名义收缴了他在部队的所有证件,发送回家了。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国家安排当年抗日老兵时,你爷爷什么也没有,他的证件在那时候全部被收上去了。

这些事情,你爷爷只和我说过,想起来他伤心啊。他人太老实了,哪怕当官也不想留在部队里,但是那样的时代,一个人有什么办法?你爷爷和我说,他上半辈子打了太多的仗,见过太多的死人,他只想留着一条命回家种田娶妻生子,过平平凡凡的生活。

她想起爷爷曾经摆放在灵柩前的照片,他的眼神,和他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前那条小路尽头时的一样,安详宁静,只是这回他没有注视远处,他看着她。

哀乐像濛濛细雨笼罩在心头,一晃七八年,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跪在灵柩前,没有眼泪,哀伤像蚕虫般吞噬着她的心。

死亡还是抽象的不可知的东西,彼时,仅仅表明再也看不见爷爷的容颜了。他的声音在记忆中回响,是恍恍惚惚地像半睡半醒间听到谁在和她说话。

就是这样,她初次体会到了亲人的死亡带给她的复杂感受,当时以及后来每每回想起都说不大明白。

她的父亲当时披麻戴孝,她记得他平时并不多孝敬爷爷。

也许那个几十年前的伤疤还在他的心里,被尘封着,却一直牵扯着他一生后来的命运。他的痛到了后来变成更痛。

他端着灵牌,走在灵柩的后面人群的前面。他的步履略显笨重,容颜憔悴,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哀恸过度而是劳累过度,已经四天四夜没合眼了。作为爷爷唯一的儿子,他必须夜夜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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