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很累。她觉得，她甚至掂不起他累的重量。

自从年少的梦想被冷酷的现实无情放逐，他的翅膀折断，他跌落在土地上，匍匐着拖着生活的重担生存着。看似他掌控着三亩田地，比他父辈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强远了，然而他天生不是种田的料，他的身上始终带着一种与土地格格不入的文人气质，因而，实际上，他是被三亩薄田掌控着。命运并不在他手里。在这点上他和他的父辈很像。

在这种情况下，他把一生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他四处宣扬他女儿的成绩有多么好，从她读小学的时候起，他的语气中满是骄傲和喜悦。

只有那样的时候，他精神焕发，好像所有受过的苦都是值得的。

他不止一次对她说，不读书，当农民是没有出息的。

她知道，那种披星戴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有多么艰辛，年年岁岁，她也是跟着他从泥水中爬滚着成长的，日晒雨淋的辛苦不说，一年忙到头除去各样开支交了税纳完粮，能否有所盈余还得看年成好不好，她的家里，常年入不敷出，拆了东墙补西墙。她努力读书，最初是天性爱好使然，到了后来，她也想到了这上面，她不能够允许自己将来也过这样的生活。她争气地每学期都捧回红红的奖状，它们贴满了整整一面墙壁，红闪闪地，照亮了她的前程。

　　然而有时候，他喝醉了酒，情绪濒临崩溃。她记得有好多回这样的事情，尤其到了后面几年。他圆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怒容满面的吼叫道，都是因为你，还有那两个老的。你给我别读书了。

那时候，爷爷尚且在世，村里一拨一拨的人南下打工去了。他们强烈阻止她的父母外出，闹过不知多少次，他们总说，唯一的儿子不在家的话，万一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最后他妥协了，他不能不妥协。即使他们同意，家里分的地那么差，没有人会愿意替他种。他又没个哥哥弟弟的。

他爱她又恨她，同她爱他又恨她一样，最初她以为，他不再是一个好父亲。

他怎么会恨她呢？隔了好些年，她才终于明白，他从来没有恨过她，她从来都是他含在嘴里怕化掉，捧在手心里怕摔掉的宝贝，她是他一生的希望。然而她，却在那无知叛逆的年少，和他顶嘴，讨厌他吸烟喝酒，怨恨他那些其实言不由衷却伤了她心的狠话，如此等等。她懵懂地恨过他。

他不过在用一种最无力的方式和命运抗争着，并不是他想摆脱他的责任和义务——它们像两束麻紧紧地拧成一根绳，把他绑在他的父辈曾经热爱而他却诅咒的土地上，动弹不得。不但他们本身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时代也早就不一样了。

到了农民种田，国家不但免税免粮，还给补贴的时候。时代已经和他们都没有关系了。

只有她怀着无法形容的复杂心情呆呆的想，如果爷爷知道，他该多么欣慰。土地似乎从来都不会辜负他，它养着他的命，延续了他的命，给他安详宁静。在那风起云涌的动乱岁月，土地即是爷爷一生的梦想和寄托，在他，布衣粗食，可乐终身。然而父亲呢？他知道了又会怎样？她无法想象父亲的悲凉。

那年冬天的雪，好冷，好大，一共下了三场。

最后一场雪落下来，那根一直往肉里扣的绳松了下来。父亲变成了土地的一部分，他所在的地方，草木繁盛。

她终于长大了。坐在开往远方的火车上，怀揣着当年父亲所希冀的梦想，她要去成为她想成为的，获得自由的意志，她始终是他的希望。

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
　　她含着泪睡着了。

作者介绍：林叶，2004年毕业于湖南武冈一中搞149班，曾任《旭日》文学社社长，爱好写作，有多篇作品在省级报刊杂志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