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容子:《归去来兮之岳麓山》
下了长廊,折小道往前走,路过一碑,名“禹王碑”,碑文是何种文字是认不得了,也不清楚人们为何立碑于此,但大禹治水的这一保民利民创举想必是长沙人所推崇的,表现为近百年来湖南人的革命风骨和开拓精神,并为此舍生赴死,尽显忠魂大义。仅仅在这座岳麓山上,沉睡了多少仁人志士的魂魄,沿途而过其丰碑墓志,一扫游兴而变得庄严肃穆,天地萧瑟,草木含悲。此山上尽葬有陆军第三十七军抗战烈士、黄兴、蔡锷、蒋翊武、陈天华、陈作新、刘琨涛、焦达峰、姚宏业、禹之漠、杨树达等,他们中有革命先驱、都督、将军、学者等,但又不约而同选择了在这块风水宝地安眠,化热血为丹枫红叶,化忠义为满山青翠,化豪气为飒飒林风,将岳麓山的阴柔情怀注入了一股股刚烈之劲,也注入了湖湘文化忠肝义胆、敢为人先的精神。青山有幸埋忠骨,烈士们也幸得此山而终聚其英气吧!
往前走,才知道这已经不是上山的路了,倘若折回,天色将晚,便只能继续走罢,可惜无缘得见半山腰的麓山寺和山顶的云麓宫了,而在岳麓山,这两个地方是整个文化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岳麓书院到麓山寺,再从麓山寺到云麓宫,构成了一段中国传统文化的浓缩带,贯穿了儒、释、道三家的精神境界。书院教书育人,主张入世,做经世致用的学问,终成儒家风范;麓山寺于半山腰,才具佛家道场的恢宏雄壮,主张超凡脱俗,立地成佛;云麓宫则雄踞山顶,才够得上天际,出世遁道,清静无为。也许今日不及以上二者,是无缘于佛、道罢。我本凡夫俗子,无求逃世遁世,只要存佛道于心中,在现实与空灵之间找到平衡的自我,便可实现儒道佛三者的最佳融合,譬如此山,竟容得下此三者,也不能不说是文化上的一个奇迹了。既然佛道主张逃世出世,物非物,我非我,那么物我不见也是冥冥中的安排了。沿一路幽深的石径拾阶而下,枫林簇拥,曲水流觞,便是清风峡。见一亭,猝然悄立于此峡深处,红颜朱漆,流光溢彩,清新俊逸,气宇轩昂,犹振翅欲飞之势,超然风尘。近观,名曰——“爱晚亭”。到此,很自然地令人联想到晚唐诗人杜牧家喻户晓的名作:“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句固然不是为此亭而作的了,而杜翁的这一妙笔,借后人想象将其为此亭改名,便成千古绝唱。这座中国四大名亭之一,同具诗人的情怀,但却更富有青年的刚烈风骨。据说当年毛泽东在长沙第一师范求学时,常相约志同道合的朋友会聚于此亭下,纵横时局,启求真理。毛还经常于此沐风浴雨,在大风大雨中锻炼和吸收天地灵气,否则又怎能在革命的暴风骤雨中岿然不倒、脱颖而出呢?亭上嵌联:“出径晚红舒,五百夭桃新种得;峡云深翠滴,一双驯鹤待笼来。”乃岳麓书院山长罗典所作,而最后一句颇具玩味。时人解析,“笼”者“龙”也,毛固然不比帝王,也是“龙”的传人中之佼佼者了,想必罗典虽无经天纬地之才,但也预料这非凡之亭百十年后必遇非凡之人了。亭上镏金匾名“爱晚亭”即毛泽东所题,雄浑遒劲,温良儒雅。
位于清风峡口的就是岳麓书院的后门入口了,从书院前门绕道至此,沿文化的圆周抵达中心点,从心灵的入口处辗转回精神的归宿,似乎功德圆满,便迫不及待地往里走,纵深而入。
北宋以降,岳麓书院名列四大书院之冠,并唯一绵延至今,源远流长。这固然和历代帝王青睐有关,但更多的是因为书院内在独到的儒家文化。其实,书院原始的建筑是在佛教的寺庙上发展而来的,从这点也看出了文化的和谐与包容。岳麓书院就是代表这种开放与包容的性格的。名噪一时的“朱张会讲”,两位大师在此穷辩玄学奥理,引得四方来客驻足观看,三天三夜,使得“座不能容,饮马池水立涸”,可见当时盛况。而之后,两人竟能握手言和,并汲取对方精粹充实各自思想体系,终成世界级的大师人物;明代王阳明被贬贵州龙场,半途绕道于此地,弃官讲学,岂不是对传统和权威的一种无声抗议;更有杨昌济、毛泽东等人开近代风气。这些应该是一座书院兼容并包的文化力量的结果。
走进书院,建筑在这里谱写音乐,草木在这里诉说故事,时空在这里沉淀历史,心灵在这里荡涤红尘。当脚步走过静默千年的石板的时候,当目光凝视痕迹斑驳的石碑的时候,当双手抚摸百年苍苍的古木时,一切一切,是定格的岁月,是绽放的色彩,是辐射的艺术,是诗人的文字?那是屋檐的鸟兽、回旋的走廊、朱门的扣环、洞开的窗花;那是墙角的翠竹、步阶的青苔、泉池的金鲤、枝头的栖鸟;那是屈子祠的烛光、百泉轩的清流、御书楼的卷气、赫曦台的瓦砾;那是座椅上的尘埃、毛笔尖的残墨、钟鼓里的余音、酒器中的留香;那是朱熹的碑、真宗的额、康熙的字、乾隆的匾;那是张栻的雄辩、王阳明的无奈、曾国藩的脚步、毛泽东的目光……一座书院,一种历史,这样的一座书院和一种历史结合,便产生了一些非凡的人和非凡的故事。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这是书院的高度;“纳于大麓,藏之名山”,这是麓山的深度。
出了书院前门,算是完成了一次生命的周期。夜色降临,游客尽散,岳麓山的一切又重新恢复了自然的安宁,这片文化的、精神的、心灵的圣地,在暮色中方显得清晰和亲近。再见了岳麓,也将再见自己。离开这片神圣的土地,我就将再次淹没于世务凡尘、洪波俗流之中。美好的风景可以令人极视听之娱,暂归本我,但我不能流连于岳麓的风景,而我要带走的,恰恰也是岳麓的风景……
一颗朝圣者的心灵。
一座心灵深处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