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哲学书:简评夏可君《感通的思想》
第二,汉语思想的内在魅力表现为对“变易”(bianyi)的思考,但是,变和易,变和化,化和通的思考还必须更加规则化,以便形成元哲学的反思,《论语》的具体解释和“通讲”试图给出这个变化方式的大致“逻辑”(规则)。而这是从一个极为具体的事实出发的:即,为什么我们的文化如此有规则又如此不讲规则,所谓有如此多的所谓潜规则?在哲学上或本体论上进行思考,因为这与变易的追求相关:如何“变”不被规则化,一直保持为“变”:变之变,否则“变”就被规则或法则化了,“变”就不“易”了——传统对“变易”的三重规定就是保证这个变易的生生不息的情势。但是,问题在于:这个儒学的“未发-已发”,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的生成之道,“变易”也还是有其“法度”的——虽然不可能逻辑化或彻底规则化,但是必须去考察(而传统几乎没有以“元哲学”的高度来反省清理这个内在的规则),因此,现在有必要给出一个指引性的思考——这就是夏可君从身体的血气、从姿态、从心魂书写上——这个与“魂”、“心”和“玉”相关的“隐”着的书写既是对传统法度的体现也是在该书的现代写作中进一步的变化——而且是更加彻底的“变异”(bianyi)。与对间隔的尊重相联系,在我们的文化当下失去了“权变”的条件和能力的境况下,如果我们顺应时机——就应该“变-异”!这个“异-化”的问题,其实已经在佛教那里出现了——因此,更加激进的思考是:汉语思想其实本来就不是“一”的,而是一直在变易和变异的:佛教被接纳后的“变文”和“变相”等已经体现了汉语思想的活力,可惜依然一直没有被深入地思考和发挥,只是陶醉于汉语思想同化佛教的成功上了。因此,当夏可君在《感通的思想》中说到他自己对《论语》的解释不是以儒学为家法、为主导时——这是因为:一方面汉语思想已经被佛教变异了,另一方面我们现代汉语思想已经在面对西方的压力,已经成为了所谓的现代汉语中和现代化世界化语境中的思想了,不得不再度变异!因此不可能有对汉语思想“本来”和“单方面”的回归的理解(这正是所谓家法的失败之处),而是必须同时去理解西方或其他的文化这些“他者们”——尊重他者,而不是去同化,同时,又不丧失自身思想文化的自身性,如同对佛教的接纳,就是以这些反省为前提的。
第三,孔子所面对的,或者说后来的儒学(历史的和实然的,历史效果意义上的)的核心思想是“父子”关系——“孝”——是以“感通思想”为支持的(发现孝道后面的本体论基础是“感通”——这是夏可君的重要贡献),而绝不仅仅是一般所理解的简单的家庭血亲关系。但是如何具体展开这个“孝”在关系中的结构?该书在对“孝”——身体之血气和姿态——的分析中,对“直躬”(《论语》中叶公与孔子讨论“父子相隐”的对话)这个名字的奇特解读让我们看到了其中的内在困厄。我们对孔子话语的解释不是认为孔夫子给出了什么圣人似的明确答案,而是更多地进入情景来发现孔子面对困难时所打开的各种可能性。由此发现了在孔子那里转换这个孝道的父子关系的艰难:如何从——以周代家庭血缘父子关系为核心的孝敬——向师生之教与学的共同体(这个关系也包含“孝”,对师长之为长辈的敬)——最后成为友爱的平等的共通体(庄子对孔子文德之命的变异书写的渴望)?孔子的生命和教化的历程隐含了这样的可能性,只是由于“孝”强大的约束力而没有彻底转变过来。但是孔子的思想打开了“通道”。对这个通道的发现即是展现孔子和中国文化思想内在的变异和变易的力量,而且这与西方思想对自身危机的思考贯通起来了。即,西方文化在面对唯一神论的危机时,也在打开自身的封闭,寻求感通——西方触感神学的思考在德里达和南希那里已经转向了由“触感(touch)”到“通道”(passage)的敞开的思考。
第四,感通思想在礼仪行为中的实现,在共同体的交往中具体展开为关系中的礼物馈赠,对“礼物”的思考充实了前面对礼仪的分析。夏可君不仅分析了礼物“交换”和给予在西方思想中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结合德里达和马里翁的争论,以及基督教神学和汉语“神学”的可能关系),层层分析了礼物给予在西方表现的困难,同时,也强调了中国文化传统中礼物馈赠的独特性,以及在现代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因为,如何思考资本交换和礼物馈赠之间的复杂关系,如何让礼物给予发生,这关涉到我们生活的品质。在对礼物给予的一些准备性思考之后,夏可君给出了礼物给予的“三个绝对律令”:必须以生命幸存的方式来保存礼物!必须给出自己所没有的礼物!不能回报,而要无限地给予它者!——这里体现了著者极大的思想勇气,在这个丧失了德性的时代,价值真空的资本主宰一切的时代,倾听这个律令的声音是多么的重要。同时,对礼物和关系的思考,有着夏可君和他的朋友们(比如做社会学研究的卓青)对中国现实,对本土社会学,关系社会学的很多根本性地思考,这里有着巨大的思想发展的潜能,其后果不可预估,这是我们要拭目以待的。
当然,这部著作在很多方面的尝试还是打开性和指引性的,有待作者今后进一步的展开,而且,变异的思想如何在其他领域充分展开,也是我们要继续关注的,这可以检验变异思想的力量。
无疑,夏可君的这本著作对读者是一个挑战,他需要读者放弃很多以往的成见,当著者把这本书献给未来的读者,当他反复讨论如何阅读和书写时,读者们最好也不断调整自己的阅读姿态。阅读这本哲学书如同阅读所有的哲学文本一样,读者必须有很好的耐心,必须有与著者对话的力量,必须有发现差异的喜悦,必须有激发自身思想可能性的快乐。
庄婴宁:正留学法国。
夏可君:武汉大学博士,正留学法国师从解构哲学家南希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