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石堰:《色戒》与风月宝鉴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风石堰
风石堰:《色戒》与风月宝鉴
摘要:作者按:上周与外国友人一起去温哥华一影院观看了此片,有所感,借题发挥草成此不伦不类之影评,名之曰温哥华笔记之一,聊以凑数。…

与易先生的老练、成熟与富有魅力相对应的形象,是那一群一直被爱国热情所激荡的岭南大学的青年学生。这群学生在香港杀死一个易先生手下的场景,充满血腥、暴力,而在整个过程里展现的恰恰是与他们言辞上的豪情相反的惊悚、犹疑与恐惧,而三年后,当他们再度为了刺杀同样的一个人,聚集在上海的街头时仍旧显得那么幼稚与青涩,时间并未让他们获得成长,他们似乎沉浸在一个自我沉醉的民族英雄的迷梦里。包括那个一直爱着王佳芝的青年邝裕民,三年前就萌生爱意的他没有勇气向王表白,听任他的同伴蹂躏了王的朦胧的初恋,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所谓的国家。如果连自己的爱情都不敢表达和守护,这样的人又如何可能去面对更强大的敌人,除非是把自己扔掷在虚假的反抗意识里,而获取一种超越日常情境的溃败的心理补偿。三年后,在一个破落的上海弄堂,他在明知王在被特务易先生反复地侮辱与强暴的情况下,虽然也向他的上级——老吴作了一些抗议,可迅速地就因为被严词批评而屈从了。在下楼道的拐口,他克制不住地试图亲吻在受难的王,这时几乎内心麻木的王淡淡地说了一句:三年前,你本来可以的。就匆匆地离开了。整个故事里,王是牺牲品,而男人却那么怯弱地躲在背后,反复地要求一个年轻的女学生牺牲色相,去实现救国救民的民族大义,相对于王佳芝第一次扮演“麦太太”的角色,在汽车里与易太太闲聊时的淡定、沉着与机智,那个假充麦先生的青年学生的恐慌、惊惧与笨拙,显得如此反差强烈。在这些不动声色的细节里,我们可以体察到李安的微讽。这在中国历史上却是屡屡发生的荒唐情节,比如安史之乱,马傀坡前六军不前,唐玄宗得赐死杨玉环以振奋军心,更有汉代的昭君出塞开启的用女人去委曲求全的媾和历史,而最后历史的功劳册书写的往往都是男人的丰功伟绩,而这一切背后又是如许的虚怯与软弱,以及为了冠冕堂皇的治国平天下而导致无数的凡人的牺牲。

我们生活在太多的应然的假设里,而这些假设往往与一些虚假的意识形态相扭结,在这些政客制造出来的宏大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宣传话语里,只看见大写的国家或人民,而从来不见具体的鲜活的个人,历史与人性也变得仿佛一张白纸那么简洁而清晰。李安在这部电影里,似乎在有意地挑衅这个缠绕20世纪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大的民族主义神话。他让坚硬的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瘫软在一个“汉奸”与一个“爱国女青年”的激情的缠绵之榻里,那些在普遍的恐惧与虚无中不无逃避意义的性爱,似乎从最私密的层次挑战着人们泾渭分明的爱憎观念,而从缠绵的性爱中“凝结”的些许的温情与爱意,更是似乎在刻意涂抹、擦写着历史分封给他们的耻辱标签。记得高先生在《一个人的圣经》里,反复申述的就是从祖国、民族、人民、革命这些超级神话里,挣扎出个人的内心自由与理性自主,他宣称内心流亡的他没有祖国,也弃绝了乡愁,他更关切的是中国人如何才可以从日常的低微细节,与反抗遗忘的私人历史中,生长出个体独特的自由体验,以及获得免于恐惧的自由。电影本自张爱玲的同名小说,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传递着张对于幽暗之人性与扭结之历史的洞察?这正如张爱玲在很多的小说与文章里所说的,在20世纪的历史里,承载着真正苦难的,不是那些英雄,而是众多的柴米油盐地生活着的人们,他们有着各自的“凡人的悲哀”,却在历史的书写里经常被折算成一个虚幻的“人民”符号,以证成当权者权力来源的道义基础,而其受难与苟活的经验被彻底地忽略或遗忘。遗忘总是比追忆来得快,很多苦痛的个人生活与情感伤痕,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激情与恐惧是唇齿相依的,无论是献身于虚妄的激情,还是因为恐惧,而逃匿入肉身的激情,都是对于个体存在的遗忘。前者诉诸精神乌托邦的许诺,后者求助于肉欲激情中意识的虚脱。而与此相对应的是一阵阵的麻将声,是一地鸡毛、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在前者的映照下,它显得如此平庸而无聊。在英雄与凡人如此非对称地存在的20世纪中国,如何在这两者之间选择是如此的艰辛,甚至连选择的自由都已经不再可能。人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卷裹到历史的洪流里。想想年轻时曾刺杀满室亲王而入狱,并慷慨作“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诗句的汪精卫后来的组建亲日政权,想想五四新文化运动健将周作人的“投靠”日军,想想才情横溢的张爱玲与“汉奸文人”胡兰成的传奇爱情,就会发觉历史不是如二加二等于四的数学题那么简明清楚,理解一个人,理解一个时代,如同理解自我那样困难重重,这或许是因为我们的思维里有太多的意识形态迷雾,有太多的不证自明却似是而非的前设。《红楼梦》里寄情王熙凤而屡被耍弄的贾瑞,在病入膏肓的时候,寄望于跛足道人“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的“风月宝鉴”。道士告诫他只可照背面,千万不可照正面。贾瑞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镜里,忍耐不住的贾瑞照了正面,看见妩媚的凤姐在里面向他招手,于是一次次荡悠悠地入镜,与凤姐颠鸾倒凤,最后精疲力竭而亡。风月宝鉴某种意义上就是“色戒”,可人却终究按捺不住其涌动的情欲而自取灭亡。就李安的《色戒》而言,无论是易王死去活来的情色爱欲,还是爱国青年们对于民族国家的浪漫想象,都似乎在《色戒》这面“风月宝鉴”里,照出了个体或国家骷髅的影像,前者最后化形成电影结局处易先生伤感的视野里,床榻上凌乱而缠绕的被单,后者变形成这群青年激于大义而失之草率后的死刑场面的凄惶。而《色戒》的受众甚嚣尘上的争论,似乎都在背离电影本身的警示,仍旧反复地在民族主义或肉欲本位的两种线索里,来解读其意涵,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试图倒转风月宝鉴陷身欲望(无论是民族主义的大欲,还是男女之情的纵欲)的贾瑞呢?!

风石堰:湖南大学原人文系新闻专业97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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