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行孩:《远去的山村》
我静静地坐在毛六大叔屋门口的池塘边钓鱼,围观的小孩不时从毛六大叔的院子里摘些开始成熟的枣子或是桃子或是板栗送到我身边,蹑手蹑脚地,生怕被我打骂。毛六大叔从地里干活回来把锄头镰刀扔在晒谷场上,远远地问一声,今天的鱼上钩么?
多少年来我多少次在黑夜里醒来,听着毛六大叔的声音消失在梦醒时分。
梦中的我没有年纪,梦中的大叔没有疲惫,梦中的时间没有季节。
我知道,自己一直无法忘怀毛六大叔。
毛六大叔是从外地搬迁来的姨妈家的邻居。住在去姨妈家的那条路的左边。
那时候,表姐上大学,两个表哥都到学校寄宿去了。我上小学五年级。家里来钱的门路少,为了供养我们读书,姨父就和父亲常年外出找副业赚些钱。母亲把我送到姨妈家,她自己带着放学回来的哥哥和姐姐下地干活。
每天放学后走七八里山路回来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门来到灶房揭开锅盖,迫不及待地吃着热气腾腾的米饭还有锅底那一层香喷喷的锅巴。这是我现在依旧怀念的锅巴。那是自己家所没有的生活,以致后来我都不想回家,在姨妈家一住就是五年,一直到初中毕业。
每天吃了饭就搬了桌凳到门前的晒谷场上去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等待姨妈干活回来。偶尔也在完成作业后去后面的山上或对门山上找干活的姨妈。但从来不去毛六大叔的院子,有时候跟着姨妈干活回来从毛六大叔门前经过,也只是好奇地看一眼他那空荡荡的院子,不去询问更多的内容。
姨妈家住在大山腰上,一眼望去,全是山,全是树,一共才四户人家。大家都在房子周围开出一片空地,整齐地码满从山上弄回来的柴火,坦荡得如同自己的心地,不像寸土寸金的城市。
小孩对旁人的喜好是没有充分而确切的理由的,但确实存在。就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乐于和毛六大叔说话。
后来听说,毛六大叔年少的时候跟随他母亲嫁到这遥弯岭,但不久他母亲就死了。后来他继父也病故了。毛六大叔就只身一人生活到今天。当我听到这些往事的时候曾经很好奇地向姨妈他们打听更多的细节,但都在“小孩子,问这么多闲事做么咯,崭劲读书”的回答中放弃了。小孩子的放弃也不需要太多坚定的理由。听话的小孩尤其如此。
于是,不想去毛六大叔的院子就有了他家有条爱叫的黑狗之外的另一层模糊的原因.。
姨父找副业回来会买很多东西给我吃。有时候也会从城步带回来当地的糍粑。糍粑带给我的快乐远远胜过锅巴。这也是我多少年来不吃糍粑的原因,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从不缺少这份馨香。这时候,毛六大叔也会来到姨妈家,问问姨父这次到哪些地方挣了多少钱,然后也带点东西回去。
农忙时候,毛六大叔就会抽好几天的时间帮姨父姨妈家干农活。那时候,我放学回来就要去山上把毛六大叔的牛牵回来。碰上毛六大叔莳田或是收稻子,我偶尔也去毛六大叔那里吃饭。
有些星期天的早上,我在朦胧中就听到毛六大叔大着喉咙跟姨父说,今天中午你们就不要做饭了,带了外甥到我这里来吃饭,杀只鸡吃,你们早点过来煮。
到了那里,毛六大叔就会搬出凳子给我坐,有点难为情地说,饭菜都是你姨妈做的,你就当是在你姨妈家吃饭一样,要吃饱啊。然后朝着姨父叹口气,说:“没有个妇人家,不成个体统啊。”其实,毛六大叔屋里屋外也都很干净。
有个傍晚姨妈似乎是在不经意之间问起我喜欢毛六大叔么。我生平第一次面对这样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茫然不知所措。我问姨妈:“姨妈,你怎么啦?”姨妈顿了顿,告诉我,毛六大叔没有老婆,没有孩子,五十多了,跟我和你姨父讲了好多次,想要你做他干儿子,他说只要你愿意,他可以卖粮食,卖猪,卖牛,供你读书。我被震住了。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把当时那种突如其来的复杂感受一一描绘出来。我倍感失落地望着姨妈,心里充满了委屈。姨妈安慰我说,只是随便问问你,我们已经回绝他了,姨妈是爱你的,你爸爸妈妈也不会答应的。我问姨妈,毛六大叔为什么没有老婆和孩子呢。姨妈说,他先前结过婚的,听说在结婚的那天晚上,那个女人坐在枕头上打了个响屁,后来他就不要别人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嫁到这里来。姨妈说话的时候,眼神很遥远,像是在回忆着传说中的往事。
后来上了初中,课程多了,时间也紧了,每天放学回来有做不完的作业。只有在星期天的时候才有时间帮姨妈上山干些活,或去毛六大叔那里玩玩。这时候,毛六大叔在门前的菜园里隔着篱笆说,外甥啊,桃子吃得了,你摘些拿到学校去和同学吃么。说得那么随意,想认我做儿子的事情似乎没有发生,那个傍晚姨妈的询问也因此便如梦一般,很不真切。
不管在什么季节,只要有果子成熟了,毛六大叔都会喊我过去。有时候还问我,想吃鱼么,想吃就拿钓竿来。因为客人的身份得到很多的待遇是在自家想象不到的,但我却逐渐甩脱了客人应有的矜持。我的理由很简单,我不去动手摘,毛六大叔也吃不了那么多,坏了也是浪费,再者让一把年纪的毛六大叔去摘了送来吃,就更不好意思了。有时我甚至觉得,也没有必要喊了,不如自己动手。在表哥回来后的暑假,连礼貌的意识也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