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岳麓书院:其院虽旧,其命维新
(三)
书院建筑的根本形式是庭院,是用围墙建立一个公共的读书空间。
中国建筑如此大规模地运用围墙,可以说是世所罕见的,而且再也没有比围墙更遭世人误读的了。在世人眼中,近代以来中国落后挨打,就是因为封闭所致,而围墙就是封闭的象征。这最大的封闭的象征又是中国的长城。所以,最后西方的炮火和资本主义的商品经济轰倒一切万里长城,把落后的中国卷入到世界历史的现代进程中。
万里长城固然是为了防御北方蛮族入侵,但书院的围墙不是为了防御,也不是画地为牢、固步自封。实际上,书院一直是开放自由的学术交流场所。围墙诚然能够把现实空间围起来的,但如何能闭塞人的思想呢?否则人的思想又如何能够“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作为一种建筑,书院本就是围墙构筑的庭院,就在于它为读书人构建了一个独立自由的空间。书院作为一种教学共通体的公共场所,采用庭院形式,就譬如西方大学起源于宗教机构,用封闭的教堂构筑了一个研究的机构。
今人只看到书院用围墙圈占一方土地,而没有看到围墙对天空却是开放的;就像今天的高楼虽然四周不筑围墙,但它的内部房屋却是严严实实封闭的。
从建筑的民族性而言,中国的建筑本质上是向大地发展的,而西方的建筑更多是向天空发展。不可否认的是,围墙的本性是要圈占土地的,一座规模较大的书院都是通过连绵不断的建筑群,形成一种恢弘而深邃的纵深空间感。而西方的教堂往往高耸入云,给人肃穆惊悚的感觉,实际上是向上占有天空。
这里体现了东方儒家礼仪文明和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差异。因为中国的儒家文明根本上还是一种大地文明,圣人“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是一种肉身感性即大地性的文明。中国建筑也更多体现人性,展示礼仪。而西方的基督教文明教堂高筑,据说是为了更大程度地接近上帝,因而是一种“神性”的文明。当下的高楼大厦则完全是世俗商业化的结果,是对空间利润的疯狂攫取,形成对神性文明的颠倒。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大地文明的国家固然是占有土地,万里长城就是对这个国家的几千年的守护,并上升为中国这个文明古国的象征。(就像西方古代一座城堡也能代表一个国家)。虽然长城不能抵挡现代飞弹的攻击,但毕竟从战术上有效地防御了古代蛮族的入侵。书院则以围墙构筑了一个礼仪教化的读书空间,是对这个教化空间的守护,也是大地文明的一种落实。
而且,书院的围墙并非在高楼建筑之外额外修筑一道墙,其本身就是书院的有机部分,与其它建筑融为一体,共同营造出一种秩序井然而幽静深邃的整体氛围。所以,围墙之于书院,既不是可有可无的装饰,更不是纯粹多余的围栏,给自己画地为牢。
实际上,围墙只是造成庭院内与庭院外的“隔”,庭院内部却通过天井,对大自然完全敞开,整个庭院气息畅通,可谓“隔而不闭”。我们甚至认为,书院就是用围墙把一片大自然的生机围起来,既是用建筑庇护着读书人,又用自然灵性来滋养着读书人。我想,再也没有比庭院更好的建筑,建立人的日常生活起居与大自然的和谐关系。
古人有“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说法,因为中国古代的建筑常常在屋顶开辟窗口,形成“天窗”或者“天井”。房屋要么横向开窗,要么直向天空开窗,总之是与大自然保持气息畅通、阳光通透。而书院的庭院则不啻是一种最大的天井,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对大自然的敞开。
如此观之,中国的庭院乃是世界建筑的一项伟大发明,也是最具中国精神的建筑形式。当我置身于岳麓书院时,我才有一种家的感觉,一种被浓厚的文化氛围庇护的感觉,同时,我也能在家里时刻感受到季候的变化,体验那种春日草长、秋风叶落的轮回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