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何谓大学?——写在同济大学百年校庆之际的沉思
百年庆典之际回到“大学”思想之日新源头的尝试
但以中文的“大学”之名而来标识的大学之道从来就没有实现过。从前它被僭称盗用,“新文化运动”以来又被唾弃:连同在它名下的所有实际后果与精神实质一起,尽数革除。今天,在近现代中国大学纷纷纪念百年诞辰之际,我们方才拥有这样一个历史良机和历史责任来回到中文“大学”思想的源头,重新思考何谓大学。我们这场思想尝试的独特时间节点使得我们能够做到:既不狂热地保守那被僭盗变形的传统样式,也不再毫无反思地欢呼那本质上不过是殖民地半殖民地怪物的“新文化”。因此,那规定着我们的大学之思的基本时间向度乃是:有节制的朝向未来,或止于至善的日新之德。这样的大学思想早已尽道于《礼记?大学》之中,只不过它要么遭受僭盗,要么遭受唾弃,至今已经完全湮没无闻。而当现代中国大学历经百年风雨之际,值此节庆之际,重新阅读和阐释《大学》的经典文句是我们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也是百年校庆活动中的应有之义。
当然,针对《大学》文本的详尽解释学研究不是眼下这篇小文所能从事的。作为一篇应机而作的时文,本文只能暂且满足于对《大学》开篇一句的阐发,以便作为一个思想的起兴,或可开启今后更加细致而深入的《大学》解义工作。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新)民,在止于至善。”
这是《礼记?大学》的开篇一句话。这句无可比拟的精炼格言高屋建瓴地表达了先儒对于大学之道的沉思。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大学之大,以其有道;其道在于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在……,在……,在……,反复三次的“在”字一而再、再而三地致意大学之道:大学之道,在于斯,在于斯,在于斯……三次“在于”的反复致意及其相互关系,规定了传统儒家大学之道的基本内涵及其重新展开的可能性。
为了思考大学之道,首先我们要考察何谓“明德”?“明德”不是象阳光下的石子一样现成的东西,否则我们只需去收集就行了。事实上,自从最富有创造力的哲学创生时代以来,人们就一直是这么做的。根据黑格尔的富有代表性的说法,所谓“儒家”不过是收集伦理道德规训箴言的文士而已。可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重叠的“明”字似乎提示我们:明德之明,其情形并非如阳光下的石子那样朗照而现成。
如果象石子那样,只有在被照耀的时候才清晰而温热起来,那么这个人就还不是人,因为仁者人人(仁使人成为人),而他还不仁:他还没有“发明”本身固有的仁性。仁者以德润身,仁者自身便是温润而感通的,仁者“反身而诚”,诚而明,明而诚。自性诚明之光诚然不若石子所反射的阳光耀眼,但是它昼夜如斯,至诚无息,而且其泽温润,不丽不昧,肫然中处,心宽体胖,近可以养生送死,父母妻子,远可以尽性知天,化成天下。
然而,这种所谓的“高明境界”并非某种“自我催眠”式的“修养”所能够达致,它有赖于“新民”的伦理实践。何谓“新民”?《大学》的作者,一个熟读诗、书的哲人,引用《尚书》和《诗经》的句子说: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康诰》曰:“作新民。”
《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如果明德是现成的规训、而明明德是一劳永逸的境界的达致的话,那么还需要“新民”做什么呢?可见“新民”正是“明明德”的实际内容和实现方式。明明德之明明,也就是日日新之日日。日日新也就是日夜新、日月新,明明(日月日月)新。《易》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夜以继日,不舍昼夜,明德而新民,大学之道也。
于是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论语》的开篇,在这本记载孔子大学言教之书的开头,孔子说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学而时习之”,这意味着要学的东西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反复的温习,“温故而知新”。这里的“新”决不意味着“新知”,“习”也决不意味着“技能的练习”。这里的“新”和“习”,指的正是《大学》所谓的“明明德”、“日日新”。
新新,明明,乾乾,或者学而时习之的道理,《大学》的作者又曾引用《诗经?卫风》的诗句反复琢磨:
《诗》云:“瞻彼淇澳,绿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正是这样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学-习,而不是作为获取信息和练习技能的学习,才是大学的学习。这样的学习理应伴随一生,无论学习者将来从事何种职业。大学所能够教给的最大的学,也许就是这样一种如何去学的道理/道路:即大学之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大学之道所教导的主要不是现成知识和技能,大学之道只教导学—习之道。这条学—习之道是一条大道,因为它不是一条目标固定、路径现成的框框道道,而是一条“无所不用其极”的、健动不息的大道。大道之大,在于其无限敞开的可能性。
最后,“止于至善”说的正是大道何以谓之大、大学何以谓之大。这里的“止”说的不是停止,而是依止:依止于至善,也就是说先行从至善而来,时刻不停地节止和调适当下。至于“至善”,它说的不是极端的完满无缺,而是那“不可能”的、“至矣乎”的中庸。“止于至善”说的决不是“一味前进,最后停止在最完满的善之中”,“止于至善”说的是明哲地调适,节止于最适合的度上。这意味着,一味的前进或者一味的消退都同样是不知所止,不得至善。“止于至善”说的是“时中” ,是时刻不停的去“中”:“命中(去声)”和“适中(平声)”。这样一种“中”便是“止”。“止”不是一劳永逸的停止,“止”是时刻不停的节制。而节制从来不是禁欲,节制是命中中庸时的极乐。这种快乐总是那么的稍纵即逝,转瞬即变,所以它吸引我们不停地上下往来,自由飞翔,以便在每一个合适的时机依止于合适的丘隅或枝柯:
《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从如此理解的“节”、“止”而来,才有所谓“节日”、“节庆”的本质意义。而眼下这个百年节庆可否成为本质意义上的节庆,也就是说可否成为中国大学历史上向着“止于至善”之境迈进的日新道路之上的一个节点,取决于我们能否从亘古而常新的东西而来,把最古老的东西变成最新的东西,把历史的结果化成未来的开端。
孔子二五五八(2007)年春改定于道里书院(www.daoli.org )
柯小刚:北大哲学博士。现为同济大学德国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副教授。著有《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思想的起兴》(同济·德意志文化丛书,2007),译有《黑格尔:之前和之后》等。主持茎典书写丛书和道里书院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