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时间和生命:骆一禾的诗学想象

骆一禾通过对水的时间性的想象,认为我们的传统应该是不断关涉到当下的,是生生不息的,而不应该是以龙为标识的死的概念。“龙是一种罪恶,一种大而无当的谎言”(《滔滔北中国(北方抒情)》),“龙是一个漫长的 没有意思的故事”,“作古代历史的继承人是危险的”(《春天(二)》),基于这种对龙的否决和对古代历史的质疑,骆一禾渴望“使血液真正地成为血/使水真正地成为水”(《年终》)。在他的笔下,世界万物皆因水而备有魔力,光闪闪奔跑的河流,光闪闪奔跑的大地,光闪闪奔跑的驼鹿,以及在阳光下闪烁着的鱼、裸身渡河人、无鞍马等等一起构成了骆一禾的景观体系[③]。这景观体系是当下的,诉之于你我视觉的,它不能离开场所与地点而存在。“地点是我们这个时代依旧庄严的东西,它原型的质地给思维带来了血浆,艺术实体才不仅仅是头脑的影子”(《诗论?美神》)。强调地点其实就是对在场的一种重视。对一首诗来说,诗人的在场与否事关成败。诗人不但要在他的写诗之所拿起笔来,还要在他诗里所构造的景观中若隐若显,他得寄身于物质的想象里等待交谈。骆一禾就存隐于他的诗性的语言中,他的物质的想象中,以及永恒的水流涌动中。他意欲借“不能代之而生、不能代之而死的生命个体”(《诗论?美神》)来激活濒死的文明。传统文明如水流经这些个体,这些个体承其所来,开其所往。在他们身上,集合着过去、现在、未来,集合着永恒流动的水的时间。“生命在体力及精神上的挥发、锻造,这便是我们的历史,便是我们真实地负载着的、享受着的、身处其中的历史”(《诗论?水上的弦子》)。因此,骆一禾在诗中宣称:“我不愿我的河流上/飘满墓碑/我的心是朴素的/我的心不想占用土地”。(《生为弱者》)
水的生命
我们仰首喝水
饮着大河的光泽
——《大河》
水与大地一样,都是富有母性的,因而在骆一禾笔下,它们是相通的。“大地在动着/大地有会说话的眼睛/大地太柔软了”(《大地》),大地作为万物之本原,它是好生而多产的,“这深厚的土是如此潮湿 沉重/没有太多的话语/带着母性阵痛时/那种全身的力量……”(《平原》)。水是大地的乳汁,是母体与胚胎之间的牵连,它隐含着生产时的疼痛与力的挣扎,我们喝水,就是对这原初之痛与力的追祭,“这一瞬间 河流明亮起来/我们的身躯轰然作响/一切都回荡在激动的心中”(《河的传说》)。生命每时每刻都受到这原初之生的召唤,种子是永久的,而我们则是永恒之生的留滞,是水的力量在奔驰之际的重负。然而,大河到底是要奔流的,我们都饮着河之水长大,也注定是要奔流的,“两千只眼睛同时醒来”,“我开始大块飞行/一千只倾斜的鸟儿平展地起飞/低沉地掠向江心”(《世界的血?飞行》)。河之乳汁永不会是冰冷的[④],我体内的血亦将如是。所以,骆一禾宣称要“以我的惊涛/站立在大地上/并以惊涛思想”(《沉思》、《雪》),这即是他作为一个生者的热情。对骆一禾而言,血是浓缩的水,是水的精华,也是火的燃料。他说:“我在辽阔的中国燃烧”,“我是有所思而燃烧的”(《诗论?美神》)。骆一禾燃烧时的火焰是液态的,这即是他的水之焰,在这水的火焰中,世界于诗人面前如花怒放。
燃烧是青春的悲壮之举。“白马跃向长空/扑落崖底/还摔不成一条路吗”(《青春激荡》),燃烧需要的就是这种精神,在损耗中寻找生的出口,在无路之处开辟出新的道路。它要求生命用心脏来“捶打地面”,希冀于能“垂直击穿百代”,“彻底燃烧”(《灵魂》)。燃烧同时又是邀请式的,它注定不会只属于孤立的个体,所以骆一禾会说:“一个人绝不是只有一个灵魂”(《黄昏(二)》)。他明确地将自已的诗歌写作置于“世代合唱的伟大诗歌共时体之中”,意欲生长出“精神大势和辽阔胸怀”(《诗论?火光》)。骆一禾的燃烧是人类整体式的燃烧,是意欲唤起所有生命体普燃之势的燃烧,“我就是大地上的 炽热的火焰/焚烧着 自焚着/穿过一切又熔合一切 不同于一切”(《世界的血?女神》)。他大声向四方呼告:“太阳晒在你的背上/性命和奔放的马群长在你们的身体上”,“后来的能者们/极尽你们的能燃与火种”(《舞族》),他就是要与世界一起,大块燃烧。这种大块燃烧的欲望,使得骆一禾要附形于万物之上,成为这世界本身。他说:“一个人要把一切都吞下去”(《乌鸦(一)》),然后用石磨进行研磨,使之融入我血,融入我的肺腑。“故我在不问生死的烈火之畔/故我的血流穿了世界”(《世界的血?世界的血》)。
然而,这种把自我进行无限延扩的思想是紧张的,这紧张是血的燃烧的紧张,是作为燃料之水的供应的紧张。“雨水闪闪发亮/雨水在某些地方变成洪水/雨水的四周是洪水,洪水的四周是海洋”,唯有海才能提供我无限的燃料,给我大块燃烧之可能。海是高密度的,如我的脑浆,如水银,它容含了我所有的想象,囊括了我整个的诗歌世界。然而,当想象将骆一禾引领至“大海”之际,他却进入到一个非人的空间,诗歌的未竟之地,“这上没有道路,也没有那种可以预期的、并不陌生的道路的崎岖感”(《诗论?火光》)。骆一禾将自我与世界合一,却又与此同时迷失了世界,也迷失了自我。我在哪里?诗人如此追问。在这生之紧张中,骆一禾说:“我愿有一个人的面容/关注世界,并自我恢复”(《世界的血?梦幻》)。
在骆一禾心中,诗歌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生之感情,它是要不断去寻求探触那未竟之地的。借用幻想之力,骆一禾将引领我们抵达诗歌的深处,水的深处,那里大海扎向地核,存有普世的善和幸福。
水的伦理
移向海洋 温暖的鸟儿们
并且在那里快乐——
《鸟瞰:幸福的祭祀》
饱含着水分的泥土是要种庄稼的,它期待着一茬茬的收割。收割所带来的刺痛提醒着我与泥土之间的牵连,促使我“善待亲人”,言语卑微(《泥土》)。对骆一禾来说,我们生在这有着上千年农业文明的古国,故乡的麦地即是我们的朝圣之所,“我们不知道麦地的来去/因此种下庄稼”(《麦地(一)》)。这在雨中闪光的麦地,顶着大太阳的麦地,散发着香甜味的麦地和承载着深重苦难的麦地,它使得“劳动的人们劳累”(《麦地(四章)?伊则吉尔老婆婆》),然而,人们却深爱着它。劳累且心怀热爱就是我们朝向麦地时的膜拜之礼。“是麦地让泪水汇入泥土/尝到生活的滋味/世界各地的死亡”(《麦地(四章)?麦地》)。麦地呼唤着我们行进于修远之途,北、北、北,“那人与方向诞生/血就砍在了地上”(《修远》),北方,那永远的黄河,那亿万人精神上的故乡。然而,这是一条充满苦难的道路,一个不断遭遇血与火的洗礼的方向。“走向麦地之门/鲜血泼在捅破的谷仓”(《麦地之门》),跟随着本身,跟随着那种向往,骆一禾说:“我沿着生命的大路走向我的老家”(《乱:美的祭祀》。然而,在这个枯水季节,在这农业文明的尽头,何处是故乡?“这时候我就是远在他乡/车站上孤零零的一位歌王”(《青年歌手》),“我打开那一朵朵碗大的向日葵/盼望它们断断续续 仍然生长”(《贫穷的女王:女神现象的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