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关于幸福的启示
在这些灼热的诗句中,《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中的那种温暖,那种闪电般的感动不再存在。我们感觉到海子的诗句涌动着热浪,这是一种能将写作者和读者吞没的热浪。如同希腊的悲剧英雄们一般,海子已经越出了人的界限,抵达神与兽的境域。
在《夜色》一诗中,海子对自己的幸福和痛苦作了一个总结: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夜色》)
这三种幸福,上文都已经作过分析。这三种幸福足以证成上面的三种苦难。但在此我们发现,海子现在几乎完全是以诗歌之王的声调而歌唱。这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对于日常生活的发现和涵泳,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日常生活”到哪里去了呢?是否正是因为“世俗幸福”的不可得,所以“日常生活”变成了三次受难中的“生存”,一种刻骨铭心的痛?但如果是这样,那么在对“更高的幸福”的追求中,海子不仅是献祭了自己,而且也献祭了那蕴涵着内在的神圣性的日常生活。无疑,海子献祭了他自己的日常生活,而这种献祭是否还能构成对他人的日常生活的启示和守护呢?
我们不能忘记海子所热爱的荷尔德林所写的关于许佩里翁与笛奥提玛的故事。当他们静静地在自然之中漫游,让生命与爱情如其自然地生长时,他们是多么幸福。而当许佩里翁在解放希腊的荣耀的号召下远赴前线战斗的时候,得到的却是笛奥提玛自杀的讯息。代表着希腊人的自然的笛奥提玛死了,是许佩里翁对荣耀的追求让她死去。
海子死了。他是许佩里翁,还是笛奥提玛,还是集二者于一身?
以上分析无意成为对海子思想的系统研究。仔细的读者或许会指出,我对海子诗歌的引用并不考虑时间的先后,因此很可能打乱了海子的思想发展进程。但我写的并不是传记。我关心的是一个诗人写作中的不同的生命时刻
(moments)之间的关系。正如上文所指出的那样,海子是个启示者,他已经替我们活过一遍。这些时刻属于他,也属于我们。
海子属于我们的时代。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啊?一个破碎的时代,一个极度缺乏幸福感的时代。这个时代与它的古老母体不断决裂,虽然从那个母体继承了一些闪光的碎片,但已经没有植根与归属的感觉;而昨天的绝对的神圣也被怀疑,被打倒,被践踏。再也没有一种整全的生活的视野环绕在我们四周,赋予我们的行动以意义。而幸福感,归根结底在于这种意义的充盈。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现在如同在精神的荒原上,正如海子在《四姐妹》中写到的那样: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四姐妹》)
而海子,这个幸福的启示者和守护者,不管他给我们的答案是多么初步,不管他自身的陨落是否表明了他的追寻的失败,他的诗句在这个破碎的时代仍然温暖着我们的心,让我们确信,曾经有人试图以脆弱的身躯,为我们的时代重新设定一个视野,以使得我们的幸福成为可能。
且让我们从那段铁轨上站起来,朝着远方行进。当我们在这条道路上遭遇那“幸福的闪电”,甚至那愿意承认我们比它更幸福的幸福本身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如海子所愿,在心中为他戴上祖国的王冠。
海裔2005年10月16日深夜于美国洛杉矶哀柯湖畔
海裔:北大毕业。现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攻读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