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娃:“诗人是真正的历史之子”——记诗人痖弦
彭先生这些年一直在关注简体字与繁体字之争,他力主重新恢复繁体字,并说曾经做过实验,写一千个繁体字比一千个简体字就多花一分多钟而已,他很高兴地谈到读报得知大陆歌唱家宋祖英在今年的两会上提出了恢复使用繁体字的提案。因此,简体繁体之优劣也成了谈话的主题。相对于彭先生的全面复兴繁体字的“理想主义精神”,诗人瘂弦的思路却更加显得“现实主义”。他说今天的华人,尤其是年青一代,已经不太可能用繁体字书写了,但作为教育者和政府,至少要通过学校教育让他们能够阅读繁体字的古文,他主张简体、繁体并用,政府容许人们使用繁体字,让其自然选择。就诗人瘂弦本人而言,他自然觉得繁体字更有利于诗的表意。他举了一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例子,比如忧郁的“郁”,简体字的字形很难让读者联想起人内心的忧虑,可是繁体字的“憂鬱”的“鬱”,其笔画之多,字体之繁,让人一看就会愁肠百结,郁郁寡欢。这让我想起刘擎老师曾经在《简体主义的爱情》短文里分析现代人的爱情,为何变得像吃快餐一样“无所用心”,他很形象地说,这是因为简体字的“爱”已经“丧心病狂”了,而繁体字的“愛”本来是要用心经营的,被“挖心”之后的爱情自然如同嚼蜡一样“空心”得索然无味。这与诗人瘂弦对“鬱”的解读大有异曲同工之妙。瘂弦先生又谈起竖排与横排的区别,这更体现了他作为一个诗人对于形式的直感。他说对于有些诗句来说,竖排显然更容易用形式化的架构,把诗歌的意境直截地表达出来。他举了一个例子,比如“半个月亮升起来”,“升起来”若竖排在顶端,当读者阅读时就容易会意,发生直接的想象,仿佛月亮真的从纸面的顶端升起来了,若横排则达不到这种效果。他还很传神地区分了竖排与横排印刷,说前者是让读者阅读时不断地点头,因为古人敬畏经典,敬惜字纸,而后者则是让读者不断地摇头,说明那份对文化奉若神明的虔诚感已荡然无存了,自以为是占据了上风。这虽是一个俏皮话,细细一想,也未尝没有几分道理。
与诗人见面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正好是台湾2008年3月22日大选之后的第二天。彭先生年轻时候在台湾上学、工作二十余年,诗人瘂弦则在台湾居住生活了更长的时间,只是退休后才移民到温哥华。他们对于台湾是次生死攸关的大选都很关切。毫无疑义,他们都是反对台独的。马英九当选了,饱经沧桑的他们似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一样备感舒心,他们都希望两岸关系能从此走向稳定和发展,结束民进党主政期间所制造的紧张局势。不过,瘂弦先生显然对于马英九并不是全然满意,他甚至开玩笑地说,哈佛博士毕业的马英九就是一个“白面书生”,甚至是“奶油小生”,人是一个正直诚实的好人,但到底能力怎样还得观察其执政期间的表现。他说最感遗憾的就是,马英九当选后的公开演讲太糟糕了,简直是平淡无奇,乏善可陈,找不到一两个能够流传青史的“警句”,他认为这是马英九的智囊团没有恪尽职守。相反,在他看来,败选的谢长廷的演讲倒是掷地有声,文气盎然。这是诗人一向观察历史的独特角度吧。读他的诗歌,就可以发现无论是写车夫、教授、官员、弃妇、乞丐,还是写芝加哥、巴黎等城市的诗句,都在字里行间随时跳荡出一两个直指人心让人惊异的佳句,也许这个标准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太高了一点。我们都开玩笑地说,马的顾问团应该请诗人瘂弦亲自出山执笔撰写不朽之演讲稿。
欢愉的交谈,总让人慨叹调皮的时间在指尖偷偷地溜走了。等我恍然大悟的时候,就只能徒然追忆了。记得诗人在告别的时候说,今天的谈话是一正一邪,彭先生扮演“慷慨激昂”的正面角色,而他则扮演“插科打诨”说故事、开玩笑的反面角色,这个归纳也不失为点睛之笔。如有神助般,那天在轻轨站等待彭先生的车来接的时候,我与另外两位朋友在附近的商场里闲逛,正好有一个打折书展,我匆匆地买了一本厚厚的英文版《诗歌的故事》,是关于英国诗人的生平与作品的著作。我在请求与诗人合影之后,“得寸进尺”地要求诗人在并非其著作的这本英文书籍上签名。诗人瘂弦慨然应允,郑重其事地给我写下这样一个句子:“诗人是真正的历史之子”。这无疑是他一生的感悟,或许也是对于后学的期许。这也是值得我珍藏的礼物。这种诗歌与历史之间的张力,让我想起了瘂弦先生的一首诗歌《瓶》,我们似乎能够从中读出诗人自己的内心世界:
我的心灵是一只古老的瓶;
只装泪水,不装笑涡。
只装痛苦,不装爱情。
如一个旷古的鹤般的圣者,
我不爱花香,也不爱鸟鸣,
只是一眼睛的冷漠,一灵魂的静。
一天一个少女携我于她秀发的头顶,
她唱着歌儿,穿过带花的草径,
又用纤纤的手指敲着我,向我要爱情!
我说,我本来自那火焰的王国。
但如今我已古老得不能再古老
我的热情已随着人间的风雪冷掉!
她得不到爱情就嘤嘤地啜泣。
把涩的痛苦和酸的泪水
一滴滴的装入我的心里……
哎哎,我实在已经装了太多太多。
于是,我开始粼粼的龟裂,
冬季便已丁丁的迸破。
2008年4月15日午后,谨识于温哥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圣约翰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