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诗歌中的技艺
(一)
这本诗学文集中收录的文章,写于2000—2006年间,它们都是从我阅读和写作诗歌的经验而来。对我而言,尽管汉语新诗尚未完全成熟,但它仍然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有真正成就的领域之一,在1990年以来它更是诞生了一批杰作。阅读这些作品是幸福的,它构成对一个人心智和理解力的煅炼,构成对他自身经验边界的拓展。这本文集因而带有一种还愿的性质:这些诗篇曾赠予我对美妙事物的经验,而我有义务将这种经验带给更多的人。
“词的伦理”这一书名,显示了本书的关切所在:对词语的倾听,对词语所蕴含的伦理-政治性经验的挖掘。这是书中全部细读、评论和书写的立足点。因此,这本文集的关注点集中于“经验”。诗歌所要处理的经验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对历史性世界的经验,这类经验具有历史-社会学性质(当然必须经过诗艺的转换);第二类是对生命(内在性)和自然的经验,它具有生命形而上学或现象学的性质。第二类经验可以被视为超历史的,尽管它实际上并不能完全独立于历史。在本书中,第一辑“论欧阳江河”主要关注的是历史性的经验,我选择当代诗人欧阳江河为个案,试图说明汉语新诗在面对现代世界图景时,所经历的诗学理念和诗歌方法上的巨大转换,以及在这种转换中生成的新的经验世界的方式。第二辑“经验的上升”中解读的诗人(穆旦、鲁西西、蒋浩等),相对而言则是朝向内在生命和自然的,因此我的关注点就聚焦于这些诗人的独特生命经验是如何发生,又是如何在他们的作品中不断变形的。在第三辑“词语”中,我所书写的则是我个人对某些来到我身上的词语的经验,在其中,历史性和内在性的经验交织在一起。无论是对具体诗作的分析和阐释,还是对词语所包含的历史和生命经验的梳理,都只有通过对细节及诸细节之关联的理解才是可能的。因此,严格意义上的批评只能从细读出发。这就是为何本书中的大多数篇章,都是对单独作品的解读和评注。
严肃的诗学批评,其任务不仅在于揭示诗歌的经验方式,而且要剖析使得这种经验方式得以显现的技艺构成——诗歌对经验的展示和探究,只能在语言中进行,而语言的精纯和活力取决于诗人的技艺。因此,诗歌批评建立在对一个基本事实的领会之上:诗歌的品质,最终取决于它所包含的技艺的高度和经验的深度。对批评家来说,技艺与经验乃是批评之椭圆围绕其展开的两个焦点。鉴于本书对“经验”投入了更多的注意,在这个序言中,我将把主要的篇幅放在对“技艺”的理解上。而在今天,谈论技艺在诗歌中的重要性,首先就要面临许多人对当代新诗之“技术化”倾向的指责。因此有必要先澄清一下公众对诗歌“技艺”的误解。
(二)
许多人认为,技艺的复杂和难度对于诗歌不是一件好事。他们指责诗人们热衷于玩弄技术却忽视“灵魂”,他们主张,诗歌不是技艺或制作的产物,而是“从心灵里流淌出来的”。这些批评者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受中国古典诗论(主要是《沧浪诗话》和《人间词话》)影响,认为诗歌需要不假雕饰的“自然流露”;另一类则受西方现代艺术观念影响,认为诗歌乃是原始力量或冲动的爆发。这两类人在中国的诗歌读者中占相当大的比例,他们在很大程度上主导了社会对新诗的评价。然而,这种对“技艺”的攻击,却是建立在对传统的无知和对诗歌本性的误解之上的——它既误解了“技艺”的本质,也误解了诗歌的“自然”。
我们先来看看“自然流露”的推崇者所依傍的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中国古代诗论所强调的“真”、“自然”和“不隔”,主要是指初始经验(“兴”与“观”)的直接性,亦即诗所要言说的经验必须是直指人心、如在目前的。在这个前提下,“自然”也被用来指称诗歌所要达到的风格状态或结果,亦即与这种初始经验的直接性完全匹配的语言状态。显然,在这两种意义上的“自然”,都不是指诗歌无需技艺;相反,古诗传统对“法度”和“推敲”的强调,都表明要让初始经验直接显现出来,需要极其高超的技艺和极其艰苦的训练。诗歌的“自然”从来不是可以随意“流露”出来的,而永远是艰苦奋争的结果,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是人通过卓越的技艺开辟出来的一块空地(Lichtung)。像陶渊明和王维这样的伟大诗人,他们在抵达“自然”之前,都经过常人难以想象的严格而全面的诗艺煅炼。他们写作过各种体裁、各种题材的作品,有过非常复杂和艰涩的时期(例如陶诗中的《形影神》三首);只是到了修养、技艺都臻至成熟之后,他们才能写出我们所推崇的那些显得“清新自然”的诗篇。这些诗篇的内敛、富于暗示性和分寸感,都显示出技艺上的精纯——这是所谓的“自然流露”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即使有些诗确实是即兴而成,那也是“从心所欲不逾矩”,是法度在磨练中已经完全融入血肉之后的结果,而决非对法度无知、甚至轻视法度的率性妄为。
因此,许多人标榜的“自然流露”,其实是对“自然”的误解:他们把原初经验的直接性误解为写作技艺的简单性;把经过高超技艺(内敛和分寸感)才能达到的风格状态,误解为随意和率性所造成的表面的“流畅”,误解为对技艺的排除。他们不明白,他们所津津乐道的“自然流畅”,不过是通过技艺达到的一种风格结果而已,而且通常是技艺拙劣和偷懒的结果。而从最高的意义来讲,诗歌所要抵达的“自然”,与所谓的“自然流畅”并无多大关系,而是像自然那样万象涌动、争执而又井然有序,亦即具有“自然”那样的丰富与活力、平衡与和谐,而绝非表面的流畅可读或感人。许多蹩脚的诗之所以“流畅”,不过是因为它们的贫乏、缺少争执从而容易安排罢了——这样的诗丝毫不能拓展我们经验的边界,而只是陈词滥调的重新组合,并加剧着我们已有的经验方式的惯性。